孟沉霜拿着地图环视四周,微微蹙起了眉,旷野枯干飘零,长风浩荡中,当真飘飞着些许浮萍剑的气息。 “这里,有剑意。” “有吗有吗?”霍无双左右转头寻找。 “有些微薄分散。”孟沉霜道。 浮萍剑主没有来过雪席城,孟沉霜之前推测雪席城中的剑气痕迹来自自己的尸体,可现在原野空旷,却找不到尸骸。 他忽然低头,目光迅速扫过附近的破碎尸骨,试图找出熟悉的部分。 难道是那伙抢走他尸体的人把他大卸八块扔外面了? 霍无双:“前辈找什么?我们可以帮忙。” 孟沉霜:“我……”等等。 如果是那伙未知人把他的尸体抛在这里,雾失楼怎么会知道并且迅速标在地图上? “小友,你的地图是最新版本吗?” 辜时茂点头:“是呀,三天前刚拿到,翻过来就有仿篡改时序印,雾失楼就靠这个杜绝假货和倒卖,你看,乙珩八十八年冬,十一月廿五,雾失楼制图。” 孟沉霜僵硬地眨了眨眼,确认自己看清了时序印上的字。 “确实很新。”没有人察觉到孟沉霜的尾音有几分颤抖,“一定不便宜吧?” “是好贵。”辜时茂叹气埋怨,“还好我带的宝贝多,就用符箓跟他们换的,希望之后别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危险,我把二姐送的雷火符都抵出去了。” “财不外漏,小友,你不该和陌生人说这些的。”孟沉霜像是兄长一般告诉少年人行走江湖的规矩,他微微笑着,掩去眼底的复杂和谨慎。 现在是乙珩一百零五年秋,距离两个少年在雪席城中的岁月,已经过去一十九个春秋。 可他们恍然未觉时迁事异,孟沉霜无法确认雪席城情况,更无法确定眼前两个究竟是人是鬼,眼下情景是真是幻。 只能暂时按下不表,以免将少年人惊醒后,生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祸端来。 辜时茂看着孟沉霜的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前辈,你真是个好人。” 孟沉霜盯着他,继续说下去:“如果地图确认是有,那么就该是这个位置了,只是剑意单薄,可能要等它凝聚一段时间。” “要怎么凝聚呢?” 孟沉霜看了眼天色,说道:“时间晚了,城中还有人等我回去,不如这样,我教二位一道符,你们自己绘符,每隔两个时辰换一张,看什么时候聚集到足够多的剑意。” “好!我擅长这个。”辜时茂眼睛亮亮,像是一只会摇尾巴的小狗。 他快乐的太过真切,好像真的感激路遇的前辈,全然不知自己身上藏着让人的理智无法冷静理解的荒谬之处。 明亮的乌瞳像是面镜子,清晰地倒映出孟沉霜的身影。 孟沉霜不敢把这只充满未知和秘密的小狗带回家,他强撑着笑意,在泥土里画出符箓花纹,让辜时茂模仿。 他教的符箓不完整,只能凝聚些许剑意,避免在未知的情况下带来太多麻烦。 辜时茂学得认真仔细,似乎格外相信孟沉霜的话,相信他们还会相见,因此没有为离别感到遗憾伤心。 教完符箓画法,孟沉霜孤身离去,雪席城大门再度为他敞开,不知为何,他忽然又回过头,看向荒草连天原野上的两个笑闹少年人,扬声对他们说:“二位小友,若是此番归来,一切顺遂,我教你们练剑。” 两人跳起来向他挥手道别:“一言为定。” 清冷日光笼罩下,雪席城厚重的木门缓缓闭合,将孟沉霜的身影掩盖其中。 他马不停蹄地赶回白府,往落梅雪院中时,忽然看见半途上那个老妪昏睡的花亭中此时站满了人,白家兄弟都在,神色焦急关切异常。 被围在人群之中的,正是一身碧色衣衫的莫惊春。 孟沉霜顿了顿脚步,调转方向往花亭中走,小柴胡站在亭下,和白家人一起看莫惊春给老妪诊脉。 他之前看见过的年轻男人跪坐在老妪膝旁,牵住她的另一只手,眼中忧切不似作假。 “李仙长。”白家兄弟见孟沉霜来了,向他拜礼。 “南公子、辰公子,现在这是……”孟沉霜来到莫惊春身边站定。 白望南道:“李仙长,这位是白府老夫人,我兄弟二人的母亲,入冬以后,她身子骨一直不好,我们听闻莫仙长医术高明,就请他来看看,实在对不住,母亲她起不来身,不能和仙长见礼了。” “无碍。”孟沉霜抬手示意不必介怀,目光却看向了老夫人身边的年轻男子。 男子起身面向孟沉霜,俊朗挺拔的面容竟和白家两位少爷有七八分相像,但比两位少爷更年轻几岁,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他礼貌道:“拜见李仙长,鄙姓白名淳年,是念儿夫君。 原来还是个有名有份的……不知道白老夫人原配与白淳年有几分相似,叫她念念不忘许多年。 孟沉霜见白家兄弟面色无虞,便也不准备对白家的特殊家庭结构多谈什么,然而白望辰紧跟着就说出一句让他大脑空白的话。 “家父近日为母亲操劳,起初没来见客,还望仙长见谅。” 孟沉霜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白望辰是管白淳年这个比他自己还年轻的人叫父亲。 好吧,顺母敬父,长幼有序。 白淳年没有和白家兄弟说话,一门心思都扑在白老夫人身上,又跪回他身边,莫惊春在这时收回了诊脉的手,白淳年当即问:“莫仙长,我妻状况如何?” 小柴胡将白淳年的问题转达给莫惊春,莫惊春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低着头,在神识中询问孟沉霜:[李前辈,她没有多少时日了,救不回来,我该怎么说?] [……如实说,他们会明白。] 无论雪席城到底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对于白家兄弟来说,现在的情况都意味着他们将要失去母亲。 花亭中炭火与苦药气混在一起,白老夫人闭着眼躺在摇椅上,她合着眼,面色枯槁青白,只有轻微的呼吸证实她还活在人们身边。 莫惊春沉默了一会儿,道:“剩下的时间,多陪陪她吧。” 白淳年握紧了老夫人的手。 这时,一声惊呼忽然搅乱花亭中沉重的氛围。 “南公子!辰公子!” 小厮手忙脚乱地跑来,大声呼喊招呼着,冰面湿滑,他着急不看路,一下子摔在半路,还高喊着:“公子!在府门口,在府门口!” 白老夫人闭着的眼在这时睁开了一条缝,昏老浑浊的眼珠转向来人方向。 白望南皱眉厉声:“什么在府门口?” “锦上京!锦上京来的圣旨!”小厮伸长手臂指向府门方向。 白望南与白望辰皆是一愣,对视一眼,立刻匆忙下阶往府门口赶,刚到半途,几道身着官袍的身影便出现在半道。 白望南与白望辰立刻拜见:“皇都使者驾临雪席城,有失远迎。” “不必,不必,”来人笑着开口,声音一听便知是位阉人,“我还要恭喜白府才对。” “公公,你的意思是?” 白老夫人远远地出神望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白淳年却只安静伏在她膝头,紧紧将她拥住,仿佛想要拥住不断从她身上逃离的时间。 公公笑吟吟从袖中取出圣旨展开:“白公子,不要急,且听圣旨。” 白望南与白望辰并一干仆从听到圣旨一词,当即乌压压地跪了一片。 整个白府院中瞬间寂静无声,只余下雪花飘落。 莫惊春询问孟沉霜发生了什么,孟沉霜告诉他情况,让他坐好,不用在意凡人王朝的礼节。 古松将花亭中的身影掩盖,圣旨宣读的高声悠然传来。 “奉大虞皇帝李勉诏,屹州雪席城白府,世代敬奉忠烈昱明上将军,传上将军之遗风,为大虞镇边警戍,忠良谨敬,勇谋果毅…… “念先父白淳年战死于北齐之战,追赠忠安伯,长子白望南承继父业,领兵内外,袭忠安伯之位,授黄金万两,世袭罔替,钦此——” 隔着松影,白老夫人望见白望南俯首接旨的背影,张开了许久难以出声的双唇,用最后的力气反握住白淳年的手。 白淳年抬起了头,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什么,眼眶中盈满泪水,只见伤悲不舍,不见所谓“勇谋果毅忠安伯”。 白老夫人张了张嘴,可她的声音太小,白淳年流着泪爬到她面前,侧耳听她说:“淳年,我们的孩子……都很好……” “臣,白望南,谢陛下隆恩。” 白望南叩首雪中时,白老夫人看着白淳年年轻的面容,在喜悦中落下最后一滴泪,紧接着,呼出最后一口气,心脏停止了跳动。 莫惊春感觉到病人的生命流逝殆尽,他蹙起眉想做些什么,但小柴胡传给他的信息却只有白淳年在哭,他只好求助似的转向孟沉霜。 然而孟沉霜目光冰冷,唇角压得极低,丝毫没有被这出母亲撑着最后一口气,见证孩子功成名就的戏码打动。 他只感到一股悚然在胸中不断下坠,白淳年的动情哭泣仿佛像是一股冷气从脚窜上他的头,几乎叫他打了个寒颤。 宣读圣旨的人说,白家兄弟先父白淳年已经战死多年,那么眼前这个被他们称作父亲的人又是谁? 白家兄弟当时说的自然,丝毫没有面对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人作继父的尴尬。 更诡异的事情是,按照那位公公所言,现在是大虞皇帝李勉的天下。 但虞灵帝李勉早该在三百年前就死了,死在他的最幼子李照枫出生前夜的那场血腥逼宫政变之中。 按照修仙界年号算,人间王朝的这场逼宫是癸璜四十年事,可雪席城外的霍无双与辜时茂却是过着乙珩八十八年的时间。 年轻过头的白淳年恐怕过的又是另一段岁月。 还有都把宁如英当做妻子的白家两兄弟,他们又当真因为是心无芥蒂,民风开放吗? 身处诡谲难辨的雪席城,透骨的冷意在孟沉霜的后背如冰花般攀爬蔓延,几乎使他大脑僵硬。 莫惊春在这时拉了拉他的衣袖。 -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落在明武天王塔后院中成片白梅树梢,几乎分不清花朵与白雪。 铅灰云朵压住一半天空,模糊的日光勉强透出来,照亮天王塔檐角的金色铜铃。 叮铃铃接连脆响,一阵风穿过窗棂,摇动木匠背后的石胆油烛火,他在木板上刻完这一列最后一个字,松开屏住的呼吸,直起腰身略微休息一会儿时,余光瞥见不远处忽然立着一道深沉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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