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笼罩四野,凉风掀动床帏, 却吹不散孟沉霜周身热气,玉台仙都中灯火长明,耀耀生辉光, 将穹盖染得紫红如铜炉。 三百年前, 破军山西脉的夜晚却是黑暗难挡,穹庐似铁, 寒星缀缀。 零落的光辉穿不透山中茂密的林叶,树影之中,谢邙看不清孟沉霜的面色,但却听见他的呼吸忽然间变得混乱。 身旁的孟沉霜似乎在努力调整呼吸的频率,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谢邙立刻上前揽住他的腰腹,把人扶正后正要抽开手,然而孟沉霜膝盖打颤站也站不稳,重又扶住谢邙的手臂。 “沉霜!” 哐当—— 孟沉霜连手里的剑都握不稳了,浮萍剑摔进林下碎石堆里,滚出去三米才停下。 孟沉霜靠着谢邙跪倒在破军山林地间,埋头喘息着抵在谢邙肩头:“谢南……澶……” “我在,”谢邙一只手被孟沉霜拉紧,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背,滚滚热气透过背后的衣料烧进谢邙的手掌,孟沉霜整个人就像一块发烫的碳火,“沉霜,你有什么地方不适?是刚才杀死妖兽时受伤了吗?” “嗯……”孟沉霜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嗡鸣般的声音,谢邙一时间分不清肯否。 孟沉霜的脑子似乎都被烧糊涂了,双手扒紧了谢邙的手臂,力道颤抖着似有若无,仿佛手掌也使不上力了。 他的脸颊贴在谢邙肩上,缓慢地挪动蹭着,柔软温热。 谢邙握紧他的肩头:“沉霜?你……” 他的声音在孟沉霜抬起头看他的瞬间停住了,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星光淡薄,穿过碎叶间的缝隙,摇摇晃晃地落了一点在孟沉霜仰起的脸上,蒙住他半边眉眼。 昏暗光芒中,他的脸仿佛一块深蓝洁玉,上面盛着两汪迷离的秋水。 点点艳红似桃李,在眸光中忽明忽暗。 抖动的眼睫像是蝶翼般,扑闪着拂动谢邙的心脏肺腑,某种细微而真切的痒意在他的肋骨间瞬间泛滥成灾。 谢邙的喉结动了动,莫名的干涩让他微微启唇。 孟沉霜望着他,声音沙哑无力:“谢南……” 谢邙抬手,想拂开散落在孟沉霜面上的几缕鬓发。 “沉霜,孟沉霜!” 山林中传来的喊声让他手一抖,落回孟沉霜肩上,谢邙回头,只见一褐一红两道人影飞驰而来。 临近时,他们看清孟沉霜和谢邙的状态,红衣少年猛地冲谢邙大喊:“谢邙!放开他!” “什么?”谢邙瞬间皱眉。 另一个青年人见状也是一惊,急切吼道:“危险!谢仙尊,快退开!” 孟沉霜靠在谢邙身上,抖了几下,似乎被接连的吼声惊醒,但意识还没恢复清醒。 褐衣顾元松飞奔上来把谢邙扯开时,孟沉霜还抓了几下,不愿意放手。 别南枝道:“我来!这回我来!” 孟沉霜没了谢邙的肩膀支撑,将要倒地,别南枝几个箭步上前,眼疾手快一掌落下,在孟沉霜倒地前把人劈晕。 紧接着立刻蹦出十米之外,好似在躲避什么恐怖的鬼怪,一身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山风咆哮着摇动巨木,树冠晃动如浪,别南枝躲到一棵古树后面,顾元松拉开谢邙,手中握紧不问剑,如临大敌。 数息以后,山林黑暗如旧,风声仍烈,可除此以外,再没发生任何需要严阵以待的大事。 孟沉霜被打晕,倒在枯叶之中,无声昏迷,浮萍剑也安静地躺在碎石间一动不动。 谢邙不明所以地看向身边人:“顾道友?” 顾元松和别南枝也没料到现在的情形,一脸茫然惊讶。 别南枝又捡起一块石头,抛向孟沉霜的方向。 拳头大的石块砸上孟沉霜左腹,在白衣上留下一块土渍,石块滚落在旁,无事发生。 谢邙蹙了蹙眉。 “奇了!”别南枝跳脱感慨一声,往前走了几步,捡过一根长树枝,蹲在一边用树枝戳了戳孟沉霜的手臂。 黑夜安然,一切如旧。 别南枝又靠近了一些,用自己的手碰了一下孟沉霜的手臂,而后瞬间缩回去,孟沉霜仍昏迷着,什么反应也没有。 “沉霜这回恐怕是忘了开护灵阵了。”别南枝扭头对两人念了一句,继而又用手指戳起孟沉霜的脸颊玩,一戳一个坑,然后又弹回来。 “好了鹊音,沉霜难捱得很,你别在这时候招惹他。”顾元松道。 然而别南枝并不听,但总归只是些小孩子把戏,顾元松叹口气,不管了。 “沉霜经常这样身体不适?”谢邙问。 顾元松和谢邙一起站在婆娑树影里,看着谢邙遥遥凝视孟沉霜的肃然神情,他抱剑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缓缓道:“这是无情道‘兴发’。” “什么?” 顾元松解释:“无情道法,以绝情断爱为要旨,但情丨爱为人性本常,日日生发,在真正弃绝情感之前,无情道修士所能做的也只是削弱压抑。压抑久了,本性难免反抗,因此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兴发’之症。” “如何化解?” 谢邙的问题引得顾元松转头看向他,谢邙眉头紧拧,目中思虑复杂不似作假,但又隐隐有某些异常情绪浮泛起来,让顾元松感到极为熟悉。 顾元松低头闭眼轻声自嘲一笑,随后道:“不必解,这又不是什么毒药。若是真顺着他‘兴发’去……化解,反倒要以情丨爱耽搁他道行了。所以,他一般叫我和别南枝见他‘兴发’,就把他打晕扔那别管。” “若是他一个人呢?” “打晕或不打晕,他都会触发护灵阵,十米之内鬼神难近,因此刚刚鹊音才那样害怕,只是没想到这次没打开……” “‘顾元松!别鹊音!快把我打晕!快快快!’”别南枝一遍模仿孟沉霜往日行径,一边做鬼脸忽然跳出来,吓了顾元松一跳。 顾元松作势要打人,别南枝立刻转身又跑。 “就让他这么躺在地上?”谢邙在这时问。 别南枝奇怪地看向这位被孟沉霜带来的谢仙尊:“修仙之人,幕天席地而眠,有何不可?” 谢邙不答,径自走了过去,把孟沉霜抱了起来,召出一辆紫骝车。 别南枝看着他的背影,思索片刻,随即对顾元松说:“我们之前把他放那不管好像是不太兄友弟恭,下次咱也给他抱起来送进灵辇里睡?” 别南枝半天没等到顾元松回答,又补充一句:“你那桂棹灵舟也行,够大。” 顾元松看着谢邙抱着昏睡的孟沉霜上了紫骝车。 车中铺满软垫毛裘,烛光柔软明亮,孟沉霜还在发烫,谢邙为他擦去额边汗水,留着门窗敞开透风。 凉夜凄清如水。 半晌,他才干涩道:“你想再遭护灵阵的罡风撕烂一次衣裳,被山里的顽猴嘲笑没长毛吗?” 别南枝捂紧自己的红衣,狂乱摇头。 然而谢邙的心绪,却不似顾元松以为的那般冷静温和。 十年以后,合籍大典前夜,当谢邙在剑阁琅環塔中读至太上无情道经终章时,他望着沉眠在黑暗中的莽莽雪山,就像望着徐徐向他张开獠牙的命运。 破军山中那个风平浪静、烛火葳蕤的夜晚将重又浮现眼前,谢邙胸中久久翻滚沸腾的罪恶愧怍之情,终于可以在穿心刺骨的剑阁寒夜中得到饶恕和宽慰。 他的情意不会损伤孟沉霜的无情道。 只需数百年后,孟沉霜亲手将他斩于剑下。 然而命运颠簸的车轮却最终压上另一条谢邙从未想象到的车辙。 三百年后,玉台仙都月下,谢邙轻柔地抚过孟沉霜湿漉漉的眉眼,掐诀重新掩盖好从孟沉霜身上泄露出来的魔气。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谢邙掐诀的右手刚刚落下最后一划,盖在孟沉霜脸上的左手就感到一阵灼烧氤氲,紧接着便是连片钝痛,仿佛电流般窜上谢邙的脊骨。 是孟沉霜咬住了他的手指,拿他的指节当磨牙棒,像只不听话的猫一样。 谢邙没有反抗,任由孟沉霜咬他。 又换做右手去帮孟沉霜拨开脸上头上的棉花絮,可还没拨开多少,孟沉霜又抓牢了他的右手,靠在颈后。 谢邙顿了顿,跟着轻轻拍抚他的后颈做安抚。 可是突然,孟沉霜的腿开始乱踢,胸膛剧烈起伏,似是想要努力呼吸,可脸上却憋得青紫,将要窒息一般。 但谢邙落在他颈边的手根本没有用力! 谢邙撤手向上,捏住孟沉霜的脸颊,强迫他张口:“孟……吸气!快!” 孟沉霜辨不清时间与空间,他浸没在另一个梦境世界中,眼前的一切都如浮光掠影般闪烁着。 梦里光芒与画面似白翅般在狂风中扑动飞散,潭水冰冷至清,看不见半分尘埃。 只有他口鼻中的气泡扭动着上浮,在触碰到落水天光前破碎。 上面是水光通明,下面却是潭深无尽不知几何。 光线照不透潭水,连人不断狠狠撞击水面产生的波涛都传不下去。 仿佛一块半透绿玉静静沉眠。 水中越静、越冷,身后感受到的刺激就越强烈,发麻颤抖抽搐不息,却又无法自控,挣脱不得。 偌大的气泡从孟沉霜脸庞飘上去,水光瞬间化作白银破碎、琉璃炸裂。 雾蒙蒙的声音陡然崩裂,鸟语松涛瀑响霎时清晰入耳,透过林间的阳光落在眼前炫目至极。 他跪在寒潭边。 一只极有力的手扼住他的喉咙,把他的头从水中拉了起来。 松间风越过飞瀑寒潭,将彻骨寒意浇在孟沉霜身上,他浑身湿透,长发贴在脸上背后,在风中齿节打颤。 他几乎要发抖,可是还没能从窒息的闷痛中缓过来,胸膛起伏大口呼吸着,顾不上颤抖。 更何况,源源不断的热气从身后将他包裹,他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靠。 然而眼前再次天旋地转,幽暗的寒潭扑向他的脸,孟沉霜抽动肩膀和手臂,却敌不过背后束缚和冲击着他的力量。 冰水再次涌入耳鼻口腔,乌发如云般散开,极致的寒冷中,那紧压着后颈的滚烫掌心都变得温和宜人。 可这双手把他的脑袋按进寒潭之中,叫他濒临窒息边缘,大脑阵阵发黑,思考变得极其困难……但他根本不需要思考。 说不清道不明的欢愉被恐惧催发得更加强烈。 内中的热度像是能烫伤人,如同烧红的铁水浇在冰上,当即陷到最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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