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顾元鹤在自己对面坐定,脸上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神色,像是叹惋又像是哀劝,孟沉霜心里有些茫然和谨慎。 他翻遍有关自己的独立话本,都没找到有关他和天瑜宗恩怨的内容,甚至连他当年和顾元松的友情都少见于书册。 但他也不惊奇,过去见过他的人本就不多,这一叠话本里大半都是虚造。 只是这对现在想要寻找往事线索的孟沉霜很不友好,他总不能张嘴问顾元鹤,你爹和你哥是我杀的吗? 结果现在,顾元鹤突然亲自跑来问他,他对自己怎么看。 这叫他怎么回答? 孟沉霜琢磨着顾元鹤的态度,尝试答道:“浮萍剑主居高山之巅,修无情道,大概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说无情道剑修无情很正常,这词连带一个相似的无义,还能顺便满足顾元鹤愤恨他的情感需求。 滴水不漏,非常完美。 哪知顾元鹤又一拍桌。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孟沉霜后背一颤,只觉得顾元鹤怎么就不能跟他哥学点好的,非要学拍桌的习惯吗? 顾元鹤紧锁眉头道:“不,他不是这样的人。” 孟沉霜偏头:“那顾天尊觉得故阁主是怎样的人?” 比如说,薄情寡义,狼心狗肺。 “他……”顾元鹤一挥袖,欲言又止半晌,方说,“总之,李道友切莫学他,也不要把谢南澶当好人。” 孟沉霜:? 元鹤贤弟,你要不要听听自己破碎的逻辑。 - 天上都,地如其名,高悬九天之上,浩荡灵瀑从中流淌飞逝而下,将天上都阴影投落之处原有的桑田凿成沧海,名作苍量海。 都中白玉塑起三十六殿十二楼七阁五台。 讯狱占五台之一,居其北,荒寥却不寂静。 灵瀑坠落九天发出龙吟般的轰鸣,越过讯狱屋脊,可以望见极北幽冥九泉上空扭曲蛇形的幽绿光芒。 谢邙登上讯狱苍鹫台,立刻有执吏迎来,执吏着银边袍、配飞鹫纹银丝络,面露敬畏,低声向谢邙汇报近日事宜。 谢邙阔步向殿内,衣裾翩飞,偶尔应答几句,气息沉沉,让执吏浑身肌肉紧绷。 他多希望自己和殿中值守的苍鹫台卫们一样,只不过是用黑铁打造的傀儡,这样便不用在督领的威压中打颤了。 自天上都制式白玉整塑的宫殿穿过,谢邙与执吏下到台下青石打造的黑暗监牢中。 阴风瞬时裹挟着浓烈的幽暗和血腥气扑向面庞。 谢邙如常走下阶梯,步入惨烈的嘶吼挣扎声中。 皮肉烧焦的刺啦声和焦炭的点点火星一同浮现,火钳松开,焦黑的烧伤痕迹出现在囚犯胸口,一层压一层,早已数不清火烙的次数。 用刑的执吏见谢邙来了,连忙将落在地上的半截淌血天魔犀角踢开让路。 天魔犀角中的血和漆黑液体泄露到青石板上,意外遇上火星崩散,登时被点燃,烧起半人高的熊熊蓝火。 火光映亮刑架上天魔的脸,被割去天魔犀角后,他的额上现出一个婴儿拳头大的血洞来。 “还没说?”谢邙的面目隐在黑暗中,火光摇曳,叫人看不真切。 “没有,”执吏垂首道,“只是在咒骂魔燃犀,咒骂天上都……再问就是说,天魔一族没人不想杀死魔燃犀,他一个黄口小儿不配让天魔族称臣。” 谢邙看了天魔一会,天魔睁大血红的眼睛,如恶鬼般死死盯住他,仿佛想生生扒了谢 ИΑйF 邙的皮。 “确实说不出什么东西了。” 一旁的执吏还未反应过来,手中刀忽然被谢邙一把从刀鞘中拔出,刀带罡风,无需灵力剑意,反手一刀便叫天魔头颅落地。 咚—— 谢邙随手用刀尖把天魔脑袋挑进火焰中,与天魔犀角一同烧成灰烬。 执吏瞳孔猛缩,谢邙将刀身上的血擦干净,又将染红的丝帕扔进火盆里,却未把刀还给执吏,转身继续向前走,进入牢笼廊间。 执吏跟在谢邙身后:“督领,辑案台汶天尊暗里传信给我们,说南麓之战既胜,魔君被俘,堕魔群龙无首,天魔重新掌控魔域,六尊欲与天魔王阿耶山订立盟约,原是想将讯狱中的天魔俘虏还一部分回去……” “你是想劝我,把狱中天魔的性命留给六尊,还是说,觉得我应该在此之前,把他们全杀干净?” “属下不敢。”执吏当即俯首。 “呵。” 执吏也未分清谢邙是笑是嘲,只见他又挥动刀锋,斩去一只从牢房中伸出来,想要抓住他的衣摆的手,随后在惨叫声中一路向前,穿过重重深牢,只在一间血味冲天的牢房前停下片刻。 牢中天魔双目迷蒙,已经被搜过魂,此刻正用自己的血在三面高墙上画着诡异弯曲的图案。 唯独从其中一个血点背影中,能看出这是魔君燃犀从九泉出世的场景。 这是个罕见的见证过魔君出世的魔族。 谢邙眯了眯眼:“给他吊着命,让他把图画完。” 继续往前,从牢房污浊的气息中脱身,终于来到一方空旷大室。 大室中央伫立着一台冰冷的悬斧斩首器,一位穿着雪青色衣衫,袍角同时绣了银三山与金边的男子正站在悬斧前,仰头打量着斧刃上深入铁中的血迹。 “汶天尊。” 裴汶转过身来,看向谢邙,开扇笑道:“谢督领,你可真是个大忙人,裴某等你等得好苦啊。” 裴家占六尊中三位,天上都人便以其名称呼区分。 谢邙不与他客套,长驱直入:“六尊非要启用铡暗斧吗?刀剑加之于颈,便可取魔族项上人头。” “唉,”裴汶摇头,不怎么真诚地叹息,“话是这么说,但刀剑总没有铡暗斧雄伟,也有人说可以让谢督领祭出鹿鸣剑,一剑斩之,但被我否决了。” 谢邙斜睨他。 裴汶道:“你的鹿鸣剑,也修到和故阁主一样水准了吧?一剑下去,魔族灰飞烟灭,哪还有什么项上人头,全化成灰了。 “你放心,铡暗斧只有一台,他们肯定不会让上千堕魔俘虏排着队上去砍头,这斧头只会落在一人身上——燃犀。” 谢邙眼神一凛。 但裴汶并没有注意到,继续说:“所以,你还得快点把魔燃犀抓回来,天魔族厌恶这横空出世的魔君万分,想要天上都给个表示。” 铡暗斧悬在半空中,寂然无声,千百年如一日地俯视着靠近的人们。 裴汶在这时侧身看他:“怎么,舍不得那张脸?没关系,砍完头,你把脑袋捡回去就是了。” - 孟沉霜没从自己的独立话本中看出个什么名堂来,便又翻开《四劈九泉》,试图从中找到点纪实痕迹。 然而终书一本,他只看出幽冥九泉的天又黑又绿,下面的深渊又绿又亮,北边的魔域花不注泽又冷又荒凉。 以及……书里的两人玩得真够花的。 孟沉霜差点没半路把书从窗户里扔出去。 他白天没这么干,换成夜里直接找了个角落,把买回来的话本一把火全烧了个干净。 不知道为什么,路过的顾元鹤十分欣慰地看了他一眼。 孟沉霜不明所以,思绪混乱地回房睡了。 谢邙从天上都返回玉台时,在半空中望见孟沉霜房中隐隐魔气缭绕,他的心陡然猛撞,差点要冲破胸膛。 落地之后又发现隔壁屋里,莫惊春正在给顾元鹤正骨,后者时不时痛呼,两人都没注意到孟沉霜房中的异常。 然而刚刚放下一半的心在推开门看见孟沉霜时骤然提起,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谢邙瞬间背后冷汗淋漓。 只见暗红魔气在屋中肆意流淌,像毒蛇一般爬上人的脚腕,而魔气源头就在床上那把自己埋进被褥里的孟沉霜身上。 谢邙反手甩上门,双手翻飞掐诀结阵。 耀目灵光刹那间裹挟着繁复符文如海浪般奔涌而出,将全屋包裹得密不透风,不让一丝一毫魔气泄露出去。 他掀袍快步奔至床前,还未触碰便感到蒸腾着的热气,可孟沉霜还用锦被像茧一样紧紧裹住自己,连被角在哪都找不着。 魔气源源不断地从被中流泻而出,如同掩盖博山炉的缕缕烟浪。 谢邙不知道他离开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竟然让孟沉霜连抑制魔气的伪装都维持不住了。 谢邙没能扯开孟沉霜的被子,只觉得手按上被子时,里面的人一通乱滚,怎么也控制不住。 他薄唇紧抿,迫不得已挥手释放灵力撕裂布帛,飞散的丝絮纷纷扬扬飘散慢床,落在孟沉霜脸上,仿佛红帐飞雪一般。 当谢邙看清帐中人的面容,瞳孔猛缩。 孟沉霜就连李渡的易容也无法维持下去,掩在飞絮之中的,是孟沉霜自己泛着热红的面庞。 从发鬓中流出的汗水打湿他的眼眉,把发丝粘连在脸颊上。 飞絮形状如雪,却无法融化,被吸入鼻腔后,引得本就昏昏沉沉闭紧眼的孟沉霜剧烈咳嗽起来。 他的面颊脖颈耳垂都在胸腔剧烈的同时浮上血红,像是一朵将要打开花苞的艳烈芍药。 谢邙为他扫开飞絮,却在手指触上芍药花瓣的前一刻触电般弹开,给自己的手丢了四五个除尘术,才敢去碰孟沉霜的脸,如同轻轻抚摩过一件稀世的脆弱珍宝。 孟沉霜陷在昏沉发热中,不停扭动呢喃着。 谢邙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种情况以前也出现过,但那是修炼无情道导致的某种“并发症”。 孟沉霜现在是堕魔,怎么也会…… 不……谢邙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堕魔的情况,恐怕要比无情道修士更严重。 蓦然间,滚烫的热度裹住了谢邙的手指,孟沉霜抓住了他的手,原本握在掌心藏在怀中的东西便落了出来。 是那件曾穿在谢邙身上的正红绣鸾凤衣裳。
第22章 欢愉旧梦 孟沉霜蜷缩着身子, 整件鸾凤红袍被他无意识揉成一团,压在颈边胸前,他用侧脸贴在红袍领口, 呢喃磨蹭着。 但一件只穿了一夜的衣衫上能留下的气息太单薄, 当他终于抓住谢邙的手掌, 便迫不及待地探首去够, 几乎要把整张脸埋进谢邙的手里。 像某种毛绒绒的亲人小兽,鼻尖在谢邙的掌心腕口蹭来蹭去,仿佛是在期待被触碰和抚摸。 热气如同滚烫的酒,泼洒浸透谢邙的皮肤。 他低头一看, 才发觉掌中人的眼睫上沾着几滴模糊的泪珠, 仿佛晶莹琉璃碎屑, 一碰便沾在谢邙指节间,火烧般的触感刹那间莫名窜上心头。 无情道, 无情道……人要无情, 哪有那么容易。 即便无心如孟沉霜,也难逃□□纠缠。 谢邙轻笑一声, 唇边泄出几分讥诮,只是不知是笑话眼前人,还是笑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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