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正好,坐下来小酌几杯?” 谢邙站在门口还没动,身后便又传来一声吆喝:“这位客官,烦请让一让,小的来上菜了。” 包厢房门狭窄,店小二手上端着热气腾腾的炭火铜炉,谢邙只能进屋避让,小二进去熟练地把铜炉往餐桌上一摆,又十分有眼色又添了一副碗筷杯盏,躬身退出去时顺手拉上了房门。 砰—— 无涯仙尊就这么被关在包厢中,扑鼻的菜香就快把他身上的兰香檀意淹没了。 “仙尊,快坐。”一开始桌上就放了一副碗筷,显然只有孟沉霜一位食客,但谢邙一来,他也十分不吝啬地开始往杯中斟酒。 谢邙无言落座,手中立刻被塞进一只酒杯,琥珀色的青梅温酒晃荡着满溢出来,落在他的虎口手背上。 孟沉霜开始往铜锅里下羊肉,粉红的肉片被水一烫,便收缩翻卷起来,沾上酱汁入口,鲜甜爽滑,吞进胃里更是温热熨帖。 热气蒙蒙飘在他脸上,让苍白的面容也添了几分润泽水色。 “仙尊不吃凡间饮食?”孟沉霜依稀记得谢邙会吃正常食物,别说仙都酒楼里精致的铜锅涮肉,就是孟沉霜嘴馋了在山林里打几只野兔野鸭,用柴火堆随手一烤分给谢邙,他都不曾拒绝。 “……许多年未动了。”谢邙看着铜锅里咕噜噜上浮的气泡,眼底神色变动不明,他放下酒杯,拭去手背湿痕后,拿起了长筷。 见谢邙开始动筷,孟沉霜也继续埋头苦干,他在现代医院中的那具身体肠胃虚弱,不能随意饮食,也就在这个世界里能多尝尝美酒佳肴。 他一口酒一口肉,好不畅快,却突然听见堂中一阵喧闹,隔着一扇窗纱,宾客们吵嚷的声音当即传了进来。 “先生呀,你这凤凰爱上修士的故事都讲了多少遍了,大家都听腻了。” “就是就是,若要听这些故事,我直接去翻修仙界史录便是,何必听你们这群说书人翻来覆去讲了几百遍?” 只听说书人苦口问:“那众位今日想听什么史录上没有的故事?” “霸道天尊俏圣僧如何?” 说书人声音一抖:“诶呦,小老儿可不敢编排圣僧,万一惹怒佛祖了可怎么办?” “那你是敢编排天尊?”有宾客笑道。 说书人掩面不敢答。 另一人道:“他前几天才讲了天尊裴新竹为一个男修,怒而自宫的故事呐!” 众宾客又是一阵大笑,仿佛说书人来来回回这一出,比话本故事还好笑。 有人叫道:“先生要是没有胆量,不如讲讲无涯仙尊杀妻证道的剧目!” 堂上陡然一片喝彩,显然对这个故事兴趣极大。 孟沉霜端着酒杯的手却在此刻一僵,一抬眼便对上故事中主人公本人的目光。 等等,刚才外面说谁杀谁? 杀妻证道的怎么变谢邙了?
第15章 杀妻证道 “无涯仙尊怎么就杀妻证道了?!”堂中传来一声近乎破空的高喊。 孟沉霜深觉此人喊出了自己的心声,然而下一刻,这人的下一句话简直让他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单纯。 “这叫杀夫证道!浮萍剑主英武雄伟,一剑斩破鸿蒙,当年独霸灵机榜榜首,是为天下剑术第一人,便是讯狱督领在他跟前,也不过弱柳扶风之辈,他俩在床上必然是剑主唔唔唔——” 此人的朋友立刻捂着他的嘴,十分尴尬地把他按下,对四周歉意道:“对不住诸位,这孩子今年才六十岁,没见过剑主与仙尊,随口胡扯,哈哈,哈哈。” 孟沉霜看着近在咫尺、显然也听到酒楼中议论声的谢邙,两眼一黑。 感情你们就是在争辩他俩谁是夫谁是妻吗? “仙尊,要不我们……”赶紧走。 然而谢邙出乎意料地冷静,似乎被人指责杀夫证道对他而言也并不足以引动怒火,他提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青梅酒。 澄黄酒液缓缓入杯,琼浆玉露鸣声清亮:“李道友不愿意听这故事?” “我……”孟沉霜语塞。 “还是觉得,我这样杀夫证道的人,让你害怕?” 酒壶回桌面,发出一声闷响,铜锅中清亮的白汤随之震动了一下。 可孟沉霜却听见谢邙似是轻笑了一声。 “只是俗人虚构罢了。”孟沉霜说。 谢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一回,当真是在唇边勾起一抹笑,可着笑里没有半点欢愉:“的确是虚构。我的道侣,和他们讲的都不同。” 外面堂中嘈杂依旧,说书人醒木一拍,劝解道:“二位不必再争,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和爱好,这是常事,今日且容我讲一出庄秋生所撰最新话本,名叫《剑破丹心总关情》,这话本还未正式刊行,但我拜读以后,顷刻泪如雨下,便知故事感人肺腑至深如此啊!” “先生快快请讲!” 孟沉霜一听名字就脑海警铃大作,然而不等他想办法阻拦,说书人一捋胡须,清了清嗓子,这便开讲:“且说那天地鸿蒙初开……” 孟沉霜:“?” 他和谢邙的故事需要上溯到天地初开之时吗? “天生地养一婴孩儿,道骨道心,天赋卓绝,落于山野间,三千年不死不灭亦不长,却在六百年前被前前任剑阁阁主孟瞰峰捡回,悉心教导,待他长到二八年华,已然出落得芝兰玉树,又因修习太上清心无情道,冰玉作骨霜雪为魂,叫人一见,便觉冰清玉洁,烨然若神人……” 光是一个开头就听得孟沉霜心神巨震。 什么二八年华?什么冰清玉洁? “然而这样一位冰肌玉骨的美人,却在外出历练时落入天魔洞窟,差些被糜欲下流的天魔们拆骨吃肉,恰逢此时,一位伟岸俊朗的年轻修士斩魔破恶,长臂一揽浮萍剑主纤腰,将他带出魔窟…… “你我皆知,浮萍剑主修的是无情无心大道,然而为报救命之恩,他毅然以身相许,而这位英雄救美之人,便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无涯仙尊!” “噗!”听到这里,孟沉霜一口酒喷出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和谢邙相遇时,两人早过了百岁。 谢邙帮他丢了个除尘咒,淡淡道:“救命之恩,确当以身相许。” 可咱们明明……算了算了,孟沉霜扶额不说话,他倒想听听这群人还能编出什么来。 “前文已说,无涯仙尊是男人中至伟者,二人结契以后,闺房之乐自不必说,若是各位看官感兴趣,等《剑破丹心总关情》刊售后,可自往一观。” 啊? 你们怎么还写色丨情内容? 怪不得不敢碰圣僧故事。 下边有客人说:“先生,你不会讲到这里就结束,单为了给庄秋生作推荐吧。” “自然不会,”说书人摇头晃脑,拉长声音,“现在还未讲到本书最精彩处,听我细细道来,无涯仙尊与浮萍剑主琴瑟和鸣,鸳鸯翩翩飞,再无情无心之人,也要生出几分爱来,然而由爱便生忧憎苦惧,尤其对修仙之人来讲,情之一字,最是可怖, “因此,乙珩三十三年诛仙台上,无涯仙尊剑指浮萍剑主,欲杀妻以成大道时,浮萍剑主眼泪涟涟,哭声簌簌:‘谢郎,你我定要走到这一步吗?’,无涯仙尊面目凛冽不言,一剑刺出,叫浮萍剑主于泪雨中心神俱裂, “而他自己破境直上,半步成仙,到此后世人才晓,当年天魔窟一战,英雄救美不过是无涯仙尊一场算计,以道侣身份相伴百年,只为今日一剑穿心证道。” 已有人掩面而泣,说书人却摇着头将醒木一拍:“可若是情之一字如此容易摆脱,便不会有无涯仙尊纵横幽冥,拔剑欲破九泉寻回道侣魂魄之事了, “是以无涯仙尊亲手杀夫之后,方觉肝肠寸断,情杀心肝矣。待追悔莫及的无涯仙尊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后,终于感动冥府判官,允其下九泉寻人。 “在那黑黢黢暗无天日的幽冥地府中,无涯仙尊浑身浴血,阎罗殿内,只见一冰雪神魂倚在判官案上,撕扯命簿,正要亲手挖去命簿上浮萍剑主与无涯仙尊相连为道侣的名号,连判官也奈何他不得。 “无涯仙尊上前握住冰雪神魂满是鲜血的手指,悲恸道:‘孟卿,我终于寻见你了,过往种种,错皆在我!’, “冰雪神魂亦是满脸泪痕,然而被伤过一次的心,终是要变得比长昆山上的冰雪更冷,他娇斥:‘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了。’ “无涯仙尊失魂落魄:‘你如何才能信我?’,冰雪神魂道:‘若你淌过地狱里的刀山火海,下过油锅,受过毒虫钻心,仍要说爱我,我便信你。’, 无涯仙尊立刻赴地府十八层,将种种残酷刑罚受了个遍,出来时,整个人只剩了一层皮,冰雪神魂抱其臂,泪流道:‘我信你,谢郎,我信你!’” 听到结尾,孟沉霜整个人都麻木了。 这都是些什么虐身虐心追妻火葬场? 谢邙看着孟沉霜陷入怔愣的神情,转过头去望向大堂,若有所思。 座中人人泣下,忽而却听见包厢窗外传来一阵大掌拍桌之声,应当是坐在角落里的一桌客人正对这出话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孟沉霜隐约记得那里坐的是一桌散修游侠,个个膀大腰圆,一脸正气。 却听得其中一人粗声愤愤道:“无涯仙尊一剑杀死浮萍剑主,换得修为大涨,独步天下,浮萍剑主那样孤高如明月之人却落得仅剩神魂,龋龋独行于奈何桥边的结果。 “无涯仙尊就是再过一百遍地府十八层刑罚,也不可弥补他的罪过。情之一字,何时成了这种负心汉的借口了?兄弟们,咱们可千万不能学他!” “好!” “你说得对!负心汉怎可饶恕!”猛士的兄弟们霎时叫好附和,手中刀剑碰撞,乒乒乓乓。 “可怜那惊才绝艳、冰雪心肝的浮萍剑主……” 浮萍剑那一剑没有捅碎孟沉霜的神魂,这一通话本故事倒是快叫他魂飞魄散了。 然而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却仍在好整以暇地烫着羊肉,温着酒。 谢邙明明也听见了窗纱外的议论声。 “仙尊……”孟沉霜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要不咱们回去休息了?” 谢邙为自己满上不知道第几杯酒:“李道友不喜欢这故事?” “这实在是……编排得太过头了。”孟沉霜艰难道。 他喜欢什么?喜欢上刀山下火海?要知道,真正在诛仙台上差点杀夫证道,此刻要被骂作负心汉、薄情郎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谢邙。 谢邙低笑一声,深潭般的目光落在铜锅中翻腾向上又破碎的气泡上,意味不明地说:“人总有心愿和幻想。” 羊肉恰好褪去粉色,谢邙把肉片捞出来,放在一旁的空碟里,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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