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悔当初少爷送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全都要下来?要是那些东西现在在我手里,我的家人就一个也不会死,我也不用出卖自己……” “我为什么不全要?”维恩自问自答,声音恨得不行:“因为我还妄想着一段平等的关系,得到对等的不迁就的与金钱无关的爱!可是我根本就不配,我一文不名,他们指缝里漏下来的,都够我吃一辈子……我怎么跟他平等,我怎么爱他?你说啊。” 卡罗说不出来。 “你凭什么指责我,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维恩从地上爬起来,声音冷清,“我的姐夫死了,我就一个人走了十几公里回去。” 他的语调低了下去,好像说着梦话一样絮语:“回到家,他们都在睡觉,我就悄悄地走进去,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解释,只能搬了个板凳坐在那。对着他们发了好久好久的呆,才发现有个小小的灵魂已经飞走了。我悄悄地把他小小的身体也抱起来,谁也不打扰,就这么悄悄地抱出去。” “这种事,寻常人一次也受不了,可我干了三次。最后我抱走了我的姐姐。” 维恩说得很平淡,他的语言系统让他没有办法准确描述他现在梦游一般的思绪,但卡罗还是听得浑身不适,好像飞溅起来的镜子碎片也扎进了他的心里。 “真的怪我吗?我没有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地干过活吗?可是结果呢,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连家人都救不了。到底是谁在流汗啊!又到底是谁在赚钱?!……你以为我不想死吗,趁我还没有更脏的时候死掉,我想过……” “嘭”的一声,一只飞鸟毫无征兆地撞死在窗户上,卡罗悚然一惊,就听到维恩可怖的声音,比窗户上的红血还要鲜艳:“我当然想过死,但我又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 卡罗闻言,知道他不是在骂某个具体的人,反而更加如坠冰窟。 或许每个酒醉的人都会有这种体验,当他们在快要醉倒的时候突然被外力刺激,他们会瞬间清醒过来,之后又坠向更深层的酒醉。 此时维恩就是这样,因为撞见夫人下楼而落荒而逃,跑到庄园外不远的大路上,困意突然袭来,他就这么靠着路牙子,迷迷糊糊地睡了起来,嘴里哼着一声没有歌词的歌。 这首歌小时候姐姐经常哼着哄他睡觉,外面父母在吵架,亲戚在打砸,姐姐抱着他的头,轻轻哼着,好像一堵屏障,挡住了所有的不幸。 长大之后,姐姐只是偶尔在哄孩子的时候会哼两句,维恩以为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姐姐去世的那天,他趴在床边睡着了。 好像突然心有所感,珀莉从睡梦中惊醒,接着剧烈的疼痛席卷五脏六腑,她颤抖着手想要伸向维恩,害怕地想要拉住他。 但是维恩突然蹭了蹭胳膊,转过脸来,沉沉地睡着。 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深深的黑眼圈,使得从来不化妆的他不得不涂上一层白.粉,脖子上的纱布还向外渗着血,这是一个公馆里的客人喝多了酒拔剑划伤的。 珀莉生病以来从没见他睡得这么好,一时有些不忍心,咬着嘴唇,无比轻柔地颤抖着摸了摸他的头发。 外面又开始传来框框的声音,连一个病人最后的安息也不愿意给。 维恩的眉头微微皱起来,睫毛疯狂颤动,好像随时要醒来。 珀莉痛得不行,但还是强忍着沙哑着开口,哼起了无词的歌。她哼了一会,似乎也获得了短暂的宁静。 只是很快病痛便反扑,整个人蜷缩了起来。 她想要叫醒维恩看姐姐最后一面,但终于是没有,整个人瘫软地枕在胳膊上,长发稀疏拖到地上,她带着一丝微笑,目不转睛得看着维恩,嘴唇微微翕动,似乎还在哼着。 只是现在不仅没有歌词,也没有声音。 渐渐的,那双苍白美丽的脸上覆盖了一层可怕的白翳,绿色的眸子好像失去光泽的玻璃珠。 一阵风吹来,像是听见了无声的歌,维恩颤抖的睫毛慢慢恢复平稳,眉头渐渐松开,好像孩子般咂了咂嘴,带着笑做了一个甜甜的美梦。
第76章 维恩(七十六) “夫人不用太担心, 这次可能是太过劳累加上花粉过敏撞在一起导致的急性发作,已经稳定住了,之后好好调养就行了……”老医生垂着眼睛, 收拾手提箱里的瓶瓶罐罐。 “只是还应该多注意, 少爷有哮喘病史, 平日里尽可能远离花粉多的花, 尤其是紫荆花花粉又多又密的。” 艾姆霍兹夫人将他送到房间门口, 点点头:“博士说得对, 庄园里没有种紫荆, 也不知道那只猫从哪里沾来的……” 医生沉默了一下,微微抬眼,从金丝眼镜下看向夫人, 斟酌着开口:“我的建议是……猫也远离……” 卡罗正好打开门, 夫人与医生看见门外的珍珠被突然打开的门吓了一跳,“喵”地叫了起来, 一转身扑到一旁笔直的黑色西装裤上。 维恩弯腰将珍珠抱起来, 和怀里的猫猫一起惶惶不安地看了一眼夫人。 两双碧绿明亮的眸子似乎在烛火下泛着幽幽的鬼魅的光。 夫人一时有些语塞,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维恩。 安塞尔的哮喘已经好了十几年了, 虽然庄园还是会定期更换保质期内的药物储存下来, 然而出于迷信,都是放在家里的角落, 不摆在明面上显得晦气。 这次突然复发,还是多亏了维恩有前世的记忆。 短暂的慌乱之后, 他突然就想起来药物存放的地址, 跌跌撞撞地冲到墙角, 打开玉制花瓶后面的浮雕上的小橱柜,取出里面的硝石溶液, 将哮喘纸浸没,然后放在烛火下缓缓点燃。 这一套动作他做得无比熟练,等烟雾起来了,他端着金属小碟,抱着安塞尔坐直了,透着紫青色的烟尘颗粒凝视着,泪眼朦胧地亲吻苍白脸庞上垂下的金色长发。 他如此专注,连指甲被火焰点燃一块都没注意。 已经敲响了传唤仆人的铃,陆续有仆人进来,他们看到杂乱的床铺与衣衫不整的两人,哪怕之前早有风言风语,此时依旧惊讶了一番。 “愣着干什么!”黛儿穿着睡裙,披着外衣,一进门就被呛了一下,她掩住口鼻冷声道:“把猫抱走!转移房间,医生马上就到了。” 她摸索着向维恩走去,金属小碟里的纸片还在燃烧,隐隐绰绰的火苗照亮那张俊美的脸的一角。 黛儿还没有说话,维恩突然抬眼看向她。和黛儿想象中的无措与迷茫不同,他的唇紧紧贴在长发上,含着一颗眼泪的漂亮眼眸映着火光,神情坚定,好像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都来自这片流转着金色火焰的深潭。 黛儿有一瞬间的错觉,似乎维恩在看向她的时候,瞳仁像猫眼一样收缩了一下。 无需多言,虽然不知道突如其来的仇恨对象是谁,但她已经做好了同仇敌忾的准备,缓慢地点了点头。 维恩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欲言又止的夫人,珍珠似乎也预感到不妙,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艾姆霍兹夫人看着他额角因为之前的跌倒而撞出的伤口,叹了一口气,抬起一只手,“维恩……” 维恩走过去,低下头,夫人摸了摸他温热的脸,然后顺着脸颊向后,落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拍了拍,语气柔和下来:“把衣服换换,进去看看。” “……是……”维恩有些受宠如惊,脸和耳朵立马涨得通红。 “我知道不应该养猫,但是……”夫人虽然在说猫,可眼神却一直盯着维恩,“安喜欢。我很贪心,我希望他能既健康又快乐。如果非要取舍,我想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决定权也应该交给他自己。” 医生听得似懂非懂,但也不好说什么,跟着华先生去留下药方结账。 维恩将珍珠交给别的仆人,自己去简单地清洗了一下,然后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房间里还残留着硝石的气味,墙壁在月光下带着发着幽幽的蓝光,床上的人侧躺着,悄无声息。 这气味维恩太熟悉了,他曾经闻过整整两年。 本以为这一世自己已经照顾得够好了,他特意替换了枕头,被子的填充物,监督安塞尔保暖防寒,甚至都用上了东方流行的药材泡脚,然而还是功亏一篑。 庄园没有紫荆花,珍珠身上带着的紫荆花粉究竟从何而来? 维恩从不惮以最深的恶意去揣测坎森公爵。 一时间觉得讽刺无比,他本来已经说服自己,放下前世的恩怨:既然对方现在没有伤害自己,那自己也没必要非要跳进泥潭和对方纠缠不清。 然而现在却不是维恩放不放过他的问题,而是他不愿意放过维恩。 我怎么会变得和安塞尔一样疯?维恩缓缓跪坐在床边,将头埋在床单上。 疯到去认为这个黑暗可怕利益至上的吃人社会,会允许他躲在角落安安静静地爱,安安静静地生活。燕扇停 从他想要过得幸福开始,就已经逆着浪潮,注定要在风口浪尖之上了。 前世他曾以那种天真的恶毒,向安塞尔提议搞垮对面的竞争公司,垄断整个市场,安塞尔只是拨弄着蓝宝石扳指,淡淡地问:“那他和他的工人怎么办?我们能够提供足够的工作岗位吗?” “维恩,他只是我的竞争对手,不是我的敌人。那些无辜的人更不是。” 维恩之前会为了他的善良感动,现在依旧是这样,只是多了几分不值。 因为他们将你看作是除之而后快的敌人。前世有多少人冲着他曾是安塞尔情人的身份调笑他,维恩记得清清楚楚。 他亲眼见证安塞尔破产,庄园被拍卖,在雾都孤立无援,敲不开任何一个朋友的门,最后只能远走他乡,直到三年后才回来。 安塞尔确实有了很好的名声,但是在那三艘满载香料的货船沉没之后,对他的称赞就变成了满满的讥讽。 维恩趴在床边思绪万千,安塞尔似乎也察觉到他,微微动了动,维恩听见他重重的呼吸声。 维恩等了一会,安塞尔才翻过身,声音沙沙的,有些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向维恩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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