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无论过去多少年,维恩始终记得这个充斥着火光的夜晚,这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 可笑安塞尔还在思索着尽自己的力量将他推向更高的平台,他自己却已经跳进漆黑的深渊回不了头。 他会永远记得,他从睡梦中惊醒,然后走出宅子大门。空气中传来火焰与灰烬的气息,干燥,呛人。 他一阵惶恐,心有所感似的顺着烟味向前奔跑,穿过一片树林后,猛地抬头,看见熊熊燃烧的草料仓库和仓库门前抱着膝盖哭泣的瘦弱少女。 火焰烧着了天空中纯黑的帷幕,烧红了星星,烧尽了云彩。 现在是深夜,离天亮还有好长时间。 火光却烧出了一个黎明。 维恩骇然无比地看着,血液冰凉,几乎要腿软跪在地上。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道。 他布置的一切都晚了一步,一场猝不及防的大火将他所有的退路也烧完了。 冲天的火光将他照成一个纯黑的惊恐的剪影,他有一个错觉,他的灵魂好像也随着噼啪的火焰燃烧的声音蜷曲着化为灰烬。 他愣了好久,拳头握得紧紧的,眼神越来越坚定,最后竟然慢慢站直了身子,就这么看着。 烧得好。 他满目苍凉地想着。
第44章 维恩(四十四) 安塞尔赶到的时候, 大火已经烧了快一个小时,仓库的窗户被火光映成金色,铁门温度很高, 冷水泼上去刺啦作响。所幸草料仓库单独建在庄园的一角, 火势被限制在了这里, 没有继续扩大。 安塞尔用手掩着口鼻, 严肃地看着刚从床上赶过来的仓管, 空气中的燃烧物颗粒让他呼吸不畅:“里面还有人吗?” “……可能有……”仓管汗如雨下, 还没从酒醉与睡眠中清醒过来。 “那个门上的锁是你锁的吧!你没有检查过就锁门了吗?”安塞尔的声音带了几分怒意。 仓管一下跪了下去, 理应是他每天例行检查完之后统一锁门,但是他偷了懒,将这些事交给各个仓库负责的人去做。他不好解释, 只能颤抖着开口:“或许, 金还在里面……” “金呢?!有没有人看见他?”听到这话,来不及追究仓管的失职, 安塞尔回头大声询问, 目力所及仆人俱是迷茫地摇摇头。 这时一个和金熟识的马车夫怯生生地举手:“一直就没有看见他,房间也没人……” 安塞尔眼神一凝, 知道大事不妙, 转身向仓库跑去,边跑边大声喊道:“准——” 他脚步一顿, 话还没说完,好像被烟气呛了个结实, 捂住胸口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虽然经过多年的休养, 哮喘已经几乎痊愈了, 一些剧烈的运动也可以做并且有能力做得很好,但他的呼吸系统还是有些脆弱, 很容易受到刺激。 好不容易顺过来了气,他抬起头,向前踉跄了一步,又想开口,突然被搂住腰抱进怀里,同时被冷水浸透的毛巾覆上他的口鼻。 安塞尔咳得生理眼泪都流了出来,一双眼睛红红的偏头看向维恩,维恩心头一颤,自责心虚无以复加地松开手,想要再次跑开,却被安塞尔扣住手腕。 “准备开门。里面还有人。”安塞尔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头靠在他的胸前,从毛巾里呼吸一些湿润干净的空气,声音嘶哑。 维恩情不自禁地想用手指捋起他被眼泪粘在眼角的发丝,却在触碰到的前一秒,看见自己掌心被烫伤的痕迹,顿时瞳孔一颤,在安塞尔睁开眼睛的瞬间,握紧拳头藏在了身后。 “准备开门!可能还有人困在里面!”维恩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大声重复起安塞尔的命令,向前走去,安塞尔跟在他的身边,和他贴得很近,像是在为他的指令撑腰,也像是怕他再次逃跑。 外面的火已经基本扑灭,几个胆大的仆人带上厚厚的手套准备上去解开锁链。 “开门的时候小心一点,可能会有回燃,导致热浪冲出来。”安塞尔嘱托他们,然后又回头吩咐:“水泵加压,随时准备灭火。” 安塞尔的声音冷静坚定,有条不紊,给人一种安心的力量,但他的手掌滚烫湿润,紧紧卡住维恩的手腕,因为咳嗽导致加速的心跳顺着脉搏传递给维恩。 维恩在火光之中偷看了他一眼,安塞尔的侧脸像以前无数次挡在他面前时那么庄重,只是此刻眼角的泪痕平添几分怜悯慈悲。 如果不是审判将至,维恩真的想亲吻那双抿着的坚毅嘴唇,可现在他只能转头看向仓库的门口。 他确信金听见他和梅林谈话的声音,他是共犯,两个人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如果暴露,一切都完了。 随着一声轰响,仓库门打开,果真爆发了一阵热浪,烟气散去,露出门口匍匐的隐约的人形。 安塞尔还没看清,维恩已经甩开他的手,冲了进去。 烟雾一下迷住维恩的眼睛,他低头随手摸到一块烧塌的木板掀翻出去,梅林告诉他她打了金一板子,必须要伪造出着金是被砸伤,而不是被打伤的假象。 燃烧过的木炭灼伤他的手掌,盖住之前的烫伤,这一次他毫不掩饰地发出几声惨叫,并不是他的演技好,相反他真的痛得两眼一花,之前破裂的血泡又被高温一烫,顿时血肉模糊起来。 “维恩!”安塞尔听见他的声音,心疼极了,嘶哑地喊道,跑了过来,还没靠近门口,就听到维恩的大喝:“别过来!” 接着白烟之中看见维恩揪着金的领子将他慢慢拖出来。周围的仆人一拥而上,从维恩手里接过伤员,维恩一松手就脱力地坐到地上,早已等候的医生简单一检查,抬起头:“快,抬上车,还有心跳。” 还有心跳…… 维恩心脏狂跳,几乎要晕过去,他咬紧牙关,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安塞尔想扶他,却被推开,月白色的衬衫上心脏的位置留下一个红色的血掌印。 维恩眼睛里全是血丝,手上的伤口不停地渗着血,步履摇晃,耳朵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一片寂静,眼里医生的马车无限放大,亮如明星。 医生从马车厢里探出头,大声道:“来个人帮帮忙!最好能管事的。” 维恩眼睛一亮,快走几步,用伤痕累累的手扒住车厢门:“我来帮您。” 医生看他很年轻,不相信他能管事,但旁边几个认识的老仆人听见他的话,都默默地退后一步,动作有些恭敬。 “那你上来。”医生点点头,又钻了回去。 维恩垂着眼睛爬上车厢,冷淡地看了一眼看不出原样的金,很难说他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 马车动了,他摇晃了一下,余光瞥见不远处管家扶着安塞尔,安塞尔弓着身子好像在咳嗽。 他一把抓住车厢边框,用力之大,横木上染上一抹艳红,可他的心流的血却更多,痛如刀割。 空无一人的诊疗室里,医生去拿呼吸机,维恩坐在病床前,双手垂下,低着头,和床上的金放在一起看,就好像石像与尸体。 金呛咳了一声,似乎是医生方才的急救有了些效果,也可能是坏人就是能活很久,他又有了微弱的气息。 维恩的叹息反而比他的呼吸还弱,痛苦地捂着脑袋,手上的血迹与碳粉抹在漂亮的脸蛋上,喃喃道:“……为什么你这都没死掉……” 金辨认出他的声音,眼皮动了动,嘴唇也动了动,微不可闻地重复:“……恨……” 诊疗室寂静得可怕,哪怕是这么小的声音,维恩也听到了。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突然嗤笑了一声:“你是真的蠢,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说些好话。” 他挺起身子好像突然放松了似的,神色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呼出长长一口气,眼神盯着天花板上被黑色虫子围绕的日光灯。 一直看到闭上眼睛,会有灯形状的蓝紫光,这才转过头弯下腰贴到金的耳边:“随便吧。” “下辈子,做一个好一点的人吧……”维恩的声音轻柔无比,嘴角咧开,笑意却不及眼底。 金的手指动了一下,试图睁开眼睛,却感到本就困难的呼吸变成几乎不可能的事。 他只能听见维恩自嘲的声音:“哦对,我忘了,这已经是下辈子了……” 什么意思?可他根本开不了口,体内最后仅存的氧气被血液匀速瓜分,世界重又坠入黑暗之中。 “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导致的窒息死亡。”医生取下听诊器,叹了一口气,面前的漂亮仆人低着头,被吓着似的一直颤抖。 医生拍了拍维恩的肩膀,维恩猛地抬头好像受惊的小动物,眼神湿润如同晨间薄雾笼罩的森林,晶莹的泪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脸色苍白,嘴巴鲜红。 “吓坏了吧……”医生是个老绅士,维恩十九岁,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难免生出几分怜爱之心。“尸体待会会有人来处理,你手上的烫伤,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维恩乖巧地伸出手,医生细细清理着其中的碳粉与木屑。医生没有很在意,他见过太多庄园里死去的仆人,生老病死是正常的,而穷人似乎更频繁些罢了。 “是我……他窒息的时候我没有及时找到您……”维恩瞥了一眼金,满脸自责地结结巴巴道,眼泪又开始簌簌地往下掉。 “这不怪你,这个诊疗所你第一次来,找不到我很正常。”医生为他涂上烫伤膏,裹上纱布,随口问道:“怎么把手弄成这样?” “我,冲进去,木板,搬开……”维恩口吃变得非常严重,半天也挤不出一句话,只能颠倒着说着些破碎的短语,医生听得费劲,但也明白他大概的意思,赞赏地点点头:“真是个勇敢的好小伙。但可惜了,一氧化碳中毒是不可逆的,你救了他却没有救活他。” 维恩一下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包扎好的手慢慢缩回去,抬起眼睛,无限悲伤地看向医生。 “要不我写个字条给你,你先回庄园,别让你的主人们等久了?”医生伸手摸摸他微卷的蓬松头发,又拍了拍。 维恩点点头,沉默着等医生写完,然后坐着马车返回艾姆霍兹庄园。 府邸大厅亮如白昼,连夫人都被惊动了,披了厚厚的披肩,带着黛儿坐在沙发上。 管家华先生指挥着仆人们清点着仓库的损失。 梅林换上备用的女仆装,包扎好伤口,梳洗整齐和其他女仆站在一起。 安塞尔穿着风衣执拗地站在门口等着维恩,维恩慢慢走过去,安塞尔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开心地冲他打招呼,只是静静地冲他点点头,明亮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却转身一言不发领着他走进熟悉无比的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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