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对视一眼,杨廷和起身:“遵旨。” 待送走众人,朱厚炜方深深吐出一口气,见夜静更阑,想着该早些歇下,可偏偏头脑清醒地可怕,想去看看朱载垠,但又怕扰了小孩一夜好眠,想再办会公,但仍觉得心乱如麻。 最终,自中元节之后,朱厚炜再度去了西苑的佛堂。 上一次在这里,他肝肠寸断,只想了却尘寰,将自己作为一个政治机器奉献给这个国家。 这一次,他放纵自己暂时搁下唯物主义信仰,在无人的暗夜,肆无忌惮地向着满天神佛为心上人祈福。 不管如何自我催眠,他不得不承认,情到深处,无处可藏。 而此时,他心中之人却远在千里之外的深山,屏息隐遁于风雨之中。 还未至安陆州,崔骥征已觉不对,便请定国公与费阁老暂勿入城,在外等候。他自己带了十余锦衣卫易容换装入城,却发现整个安陆州寂静得可怕,不论市井巷陌还是田间地头,均只见老弱妇孺,成年男子不见踪影。他当机立断,差遣几人出城给其余钦差报信,却艺高人胆大地留了下来。 只想不到朱厚熜手下倒还有几个能人,再如何小心,自己还是被人察觉了踪迹,亡命狂奔数日,最终选了这么个风水宝地落脚。 此处名曰松林山,乃是上佳吉地,故而才被兴王朱厚熜选中,成为兴献王坟。 崔骥征厌倦地看了眼黑瓦与黄琉璃瓦交错的屋顶,心中想着蛟就是蛟,再如何费尽心机也变不成真龙。 “大人,他们要是找到这怎么办?”追随崔骥征多年的魏忠武压低声音问。 “我不怕他来,我就怕他不来,何况,三日之内,他必来。”崔骥征小心翼翼地攀到一棵稍高些的槐树上,杏眼微眯,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将周遭地形牢牢记在心内。 悄无声息地落地,崔骥征冷笑,“要打仗,就得祭天地神灵,像兴王这般的大孝子,怎么可能不来跪一跪他的爹呢?” 他白皙面庞被打湿,满是霜痕烟色,竟比雨雾更迷蒙几分,“曾有人对我说,民心所向便是天命。道理虽对,但我却不以为然。上天所赐、横贯宇宙,如何不是天命之子呢?” 第十九章 “信都到他们手中了?”朱厚熜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最信重的发小,本该在嘉靖朝无边荣宠的陆炳。 身形似鹤的男人低声道:“都收下了,但我看他们虽跟着附和了几句,但都不热切。” 朱厚熜冷声道:“都怪那几本妖书,坏了寡人先前的计划。” 他原先的打算是,在最合适的时机发檄文昭告天下,将武宗和王贵妃的暴毙全都算到朱厚炜的头上,宫闱秘事本就引人关注,很快便会传遍朝野,彼时群情激奋,自然不会容忍皇位落到这么一个不孝不悌的小人手里。 想不到那妖书横空出世,不仅将朱厚炜撇得干干净净,还把脏水向他们兴王一系泼了个彻底,就连他在宫中的祖母都不放过。 “听闻钦差们都未入安陆州,甚至已经出了湖广了。”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倒是乖觉。” 陆炳迟疑再三,最终仍是忧虑道:“殿下当真要反么?” “虽然造反是螳臂当车,可钦差都快到了,难不成让寡人引颈就戮么?还不如博一场泼天富贵。”朱厚熜咬着牙道,“都是宪宗皇帝的子孙,难道我就比他差在哪里了么?我祖母是贵妃,我母妃也是明媒正娶的王妃,他祖母、他母亲不是宫女就是女官,他自己呢?还是个断子绝孙的兔爷。”朱厚熜似是宣泄情绪般念叨了一通,才想起亲王的体面,“也罢,明日先去祭扫显陵,随即再行誓师。” 也不知是为了宽慰他还是自己,陆炳故作振奋,“夏有甘誓,商有汤誓,周有牧誓,如今咱们大明也有兴誓了。” 朱厚熜已经换上了全套冕服,嫌弃地看了看青色九章的服制,尖厉一笑,“兴王讨伐兴和皇帝,用兴誓岂不合宜?” 陆炳几不可闻地叹了声,微微俯身,“殿下英明!” 且不论朱厚熜如何在穷途末路时做千秋大梦,崔骥征和他的部下们已在兴献王坟耐心候了整整两日。 当遥遥看见亲王仪仗时,所有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崔骥征眼也不眨地看着,直到兴王从象辂上款步走下,才微微眯了眯眼。 一旁的魏忠武看他神情,还以为情况有变,不由得也打足了精神,却不想崔骥征想的却是“这般的小人,竟也能和蔚王一样忝居亲王之列、用一般的仪仗,甚至最后还登临大宝,可见天命这东西有时也算不得数。” 越看越觉得百般厌恶,崔骥征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引线,自朱厚炜登基后,在百忙之中仍是改建了神机营,将工部的不少职能并入,让神机营成了造办和装备火器的专职衙门。此番他打点人马行装时,有意带来了两三样神机营最新造的火器,只等朱厚熜来试试深浅。 群臣鱼贯进入祾恩殿,冗长的祷祝后,朱厚熜上前行叩拜大礼,一旁祠祭署官吏上前倒祭酒时,崔骥征找准时机,猛地抽动手中的引线,殿外兴献王那矮丘一般的坟头突然炸开,封土被炸得荡然无存,几乎便要露出其内棺木。 兴王府众人惊慌失措,乱成一团,护卫们将朱厚熜围了一圈,陆炳更是紧贴在朱厚熜身旁警戒。 朱厚熜倒是镇定,环顾左右,率先出殿,却并未直接由神道回到象辂,而是站在原地,豺狼一般的目光在整个陵园内逡巡,见王府属僚们惊慌失措毫无仪态,恨铁不成钢地高声道:“此处定有贼人埋伏,必未走远,还不给我搜!” 护卫们三三两两地散开,在陵寝内无头苍蝇般搜索,朱厚熜许是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快踩上神道时迟疑一番,最终竟绕过神道,顺着内明塘往外撤去。 就在他走到红门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轰然一响,随即便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崔骥征在匆忙中只看见一个身影扑在那青色身影之上,心知此番朱厚熜又死不掉了,虽略有遗憾,却并未恋战,随即吹了声口哨,率所有锦衣卫向外突围,潜入深山之中。 当他们费了数日功夫出山,寻到接应之人,驰骋在官道之上时,终于有人想起来问,“大人真是神了。” 崔骥征见已经出了安陆州,放下心来,笑道:“哪里是我神,是神机营的火器神了。” 此番他用的是地雷,宋人称之为震天雷,一个埋在兴献王坟头,以引线引爆,用来打乱兴王府阵脚,一个埋在内明塘和红门外,名曰“钢轮发火”,是在伪装成青砖的机匣中安置机索,一旦踏动,便带动钢轮转动,与火石急剧摩擦,起火引爆。 他突然想起朱厚炜曾说过的一句话,大道只在火器射程之内。 回去后,若是朱厚炜还愿和他漏夜谈心,他一定要问问五百年后是个怎样的世道,又如何能养出像他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 马蹄哒哒作响,心之所向,皆是归途。 崔骥征日夜兼程时,朱厚炜却已好几日睡不好觉了。 朱厚熜会反在他计划之内,在钦差们启程之前,他便已和兵部部署了湖广兵马调度,只待朱厚熜一反,立刻便兵临城下,将其活捉,彼时也不过是把朱宸濠的流程再走一遍罢了。 可如今谷大用的邸报却说崔骥征将他们几人撇下,带着锦衣卫独自进了安陆州,过了五六日都毫无消息。 虽心里知道崔骥征无论是智谋武功应变都是上上之选,可朱厚炜想起那个历史上玩弄权术纯熟到极致的朱厚熜,便禁不住心悸,担心赤诚良善如崔骥征会不会着了他的道、入了他的套。 “谷太监邸报到。”丘聚看着他乌黑眼圈,忍不住道,“陛下昨夜三更就醒了,不若将午朝推迟个一刻半刻,稍微歇一会。” 朱厚炜摇头,“既是一早定下的,怎可随意推迟?安陆州那边有消息么?” 丘聚摇头,“崔同知吉人自有天相,陛下勿忧。” “但愿是我杞人忧天吧……” “陛下,”丘聚边归集奏折边道,“待崔同知回来,您也别和他置气了。不若讲话说开了,免得他难过,您也不好受,这不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么?” 朱厚炜苦笑,“我哪里是置气,说了你也不懂……” 不过逃避无用,想说的话累积在心里,几乎将他淹没。 等他回来,是该好好聊聊了。 第二十章 正德十六年十一月,兴王朱厚熜欲起兵谋逆,祭兴献王坟时为钢轮发火雷所伤,失一足,王府仪卫司小旗陆炳舍身救主,殁。 兴王已成了残缺之人,尚未誓师,叛军便成了一盘散沙,一哄而散。湖广巡抚调度的朝廷兵马只留了数百人配合锦衣卫清缴王府,其余皆打道回府。 到底是刺杀当朝亲王,何况兴王还未经审判,事发之后满朝震惊,朝堂上下议论纷纷。本以为天子会缄默不语,不想朱厚炜竟在早朝时公然袒护,承认自己曾给钦差便宜从事之权——若兴王当真做下大逆不道、天下不容之事,不必上奏即可诛之,何况他不过重伤,钦差何过之有?一切还是待诸位钦差押解兴王入京后再做处置。 张氏血迹未干,兴王又断了一条腿,在皇帝平静的目光下,朝廷的争议奇迹般消弭于无形。 腊月十三,钦差一行人连同兴王府上下终于抵达京师。 匆匆焚香沐浴,钦差们不敢耽搁,立刻进宫觐见。 朱厚炜一落座,目光便锁在崔骥征身上,见他全须全尾方才心下安定,“诸位爱卿深入虎穴,格外凶险,好在有上天护佑,有惊无险。” 爵位最高的定国公是个无所事事的勋贵,这次压根没去安陆州,一直在驿馆住着,哪里能说出什么东西?只是谦辞了几句,便说不出什么来了。到底还是一旁的费宏看得清皇帝脸色,知道他心中焦急,上前一步道:“臣等一路南下,还未至南阳,便觉有人追踪,随即崔同知当机立断,命几名锦衣卫乔装分兵,臣等脱身到了襄阳,随即得当地暗探消息,说是兴王聚集叛军多达两万人,而且已在沿途埋伏,随时准备活捉臣等为质。” “在此情况下,臣才决定请国公阁老等在襄阳稍候,臣带锦衣卫潜入安陆州,相机行事。”崔骥征接过话头,无比自然地跪了下来,“臣见其以帝礼祭祀兴献王,又预备在当日誓师起兵,情急之下,贸然行事,臣罪该万死!” 朱厚炜蹙眉,“你当机立断,及时将叛乱扼杀在萌芽之时,不仅无罪,反而有功。篡逆乃十恶之首,且证据万分确凿,谁再为朱厚熜抱屈伸冤,朕便不得不怀疑其用心了。” 不论做皇子、亲王还是皇帝,朱厚炜均以温良和善著称,鲜少说重话、发脾气,哪怕当年对宁王言辞都不如今日激烈。崔骥征知晓他忌惮这个历史上的真命天子,其余诸臣对视一眼,均将原因归结到孝宗、武宗及曾太妃蹊跷的死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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