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英明。”定国公这个时候倒是适时开腔了,还对着崔骥征暧昧一笑,换来后者一个小小的白眼。 朱厚炜压下拼命翘起的嘴角,“如今朱厚熜等人羁押在何处?” 崔骥征已然起身,恭敬奏报,“朱厚熜及王府内眷关押在锦衣卫诏狱,王府其余人等安置在通州。” 朱厚炜点头,“既如此,事不宜迟,着三司尽早审理。” 也不知皇帝到底筹谋了多久,锦衣卫一早备下了兴王的种种罪证,详细得让人相信兴王是桀纣重生、罪大恶极,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接下来的半个月,朱厚炜仍在推进皇庄清退和撤并内苑机构,尚未来得及过问此事,直到腊月二十八,刘镇元遣人来报说是朱厚熜在诏狱中求死未遂。 是时候见见这位和自己斗了十余年的嘉靖皇帝了。 后世臭名昭著的诏狱,朱厚炜还是头一回去,尽管有人清扫熏香,做了些迎驾的准备,但浓重的血腥气仍是直冲天灵盖,几乎让朱厚炜当场就吐了出来。 “陛下。”崔骥征在阶下候着,面容在幽暗室内显得有几分诡谲。 地牢阴冷,崔骥征又穿的单薄,朱厚炜下意识想脱袄子给他,却听到身后丘聚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这才反应过来身上这件是龙袍。 崔骥征一笑,“臣身上穿了绒衣,陛下勿忧。” 朱厚炜也不自然地笑笑,“带路吧。” 却不知他二人的笑在旁人眼中,带着三分尴尬、三分暧昧、四分羞涩,实在不该出现在两个二十啷当岁的儿郎面上。 顺着蜿蜒的密道前行,不多时到了一处单独的监牢,一间间囚室内关满哀哀号泣的囚徒,崔骥征低声介绍,“这些都是王府宾客。” 朱厚炜点头,再往里去,就见一间稍微干净宽敞些的囚间内,三个蓬头垢面的宫装女子相拥着靠在一起,年长的强撑着一股傲气,但红肿的双眼却掩饰不了绝望,年幼的天真不知事,却也知晓自家处境,稚嫩的面上满是惨然。 朱厚炜的目光与蒋氏对上,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恨自己的女人不少,无论张太后还是早年不明就里的王贵妃,无一人眼神似她这般怨毒。 定了定神,朱厚炜道:“母女分开羁押。” 崔骥征何其了解他,一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心软了,低声道:“陛下,一时妇人之仁,兴许他日就会酿下大祸……”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道理朱厚炜也明白,只是因一人之过株连全府全族,以他的三观仍觉得过于残忍,“待朕想个两全之法……” 他顿住了脚步,最里间的囚室内,有一瘦削至极的白衣青年盘腿而坐,靠左那一侧的下裳空空荡荡。 而此时此刻,他竟在弹琴。 丘聚刚想开口,崔骥征却抬手打断了他,一人端坐于夏台上独奏,几人立于囹圄之外默然细听,这场景竟有几分岁月静好。 琴棋书画中,朱厚炜后三者堪称精通,偏偏于音律一道差些,听了半刻也未分辨出是何乐曲。 突然朱厚炜感觉手心微热,再一看崔骥征竟执起了他的手,在他手心一笔一划。 头脑一懵,朱厚炜哪里还能分辨出他弹得是什么,傻愣愣地看着崔骥征,后者也跟着一呆,但仍是忍着羞恼重写了一遍。 这次朱厚炜凝心聚气,倒是读了出来——广陵散。 就在此时,囚室内一声尖厉怪笑,宛如夜枭。 第二十一章 这笑声过于凄厉,在场众人都觉得头皮发麻,丘聚怒喝道:“大胆,见到圣上为何不跪?” 朱厚熜止了笑,冷冷地看过来,即便在如斯境地,却仍有一番威仪,“罪臣只有一条腿,便是想跪也无能为力,请陛下恕罪。” 虽阴阳怪气却不失风度,朱厚炜自问两世在他这般年纪均无如此定力,禁不住多了几分佩服,便抬手按住丘聚,“嵇康一死,这世上便再无广陵散,不知你的曲谱从何而来。” 似乎觉得他的寒暄可笑,朱厚熜往后靠了靠,微微扬起下巴,“成王败寇,陛下不必与我这将死残废虚与委蛇。” 崔骥征淡淡道:“据闻宁献王所著《神奇秘谱》中载有广陵散四十五段,奏之‘纷披灿烂,戈矛纵横’,而除去宁王府,便只有大内藏有数本。从前鲁王曾以千金求取,都被朱宸濠婉言谢绝,想不到对兴王殿下却大方得很,竟连祖传曲谱都慷慨相赠,真是交情匪浅。” 朱厚熜勾唇一笑,“是啊,若无默契,哪里有衡州之围呢?” 竟是一点都不想含糊,什么都认了。 朱厚炜看了眼一旁成竹在胸的崔骥征,决定先暂时观望,端看这朱厚熜到了这一步,还打算如何垂死挣扎。 “兴献王,宁献王……”崔骥征咬文嚼字,“聪明澼哲曰献,倒是个极好的谥号,可惜却不太吉利。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宁藩、兴藩,最后都落得个因罪除国、断子绝孙的下场呢?” 朱厚熜也不恼,淡淡道:“技不如人耳。” 朱厚炜静静地看他,缓缓道:“我今日来,并非逼你认罪,也非奚落你,只是想将几件不清楚的事问明白。之后,自有大明律来处置你。” “圣天子无所不知,竟然还有陛下不清楚之事?”朱厚熜苍白面上满是讥诮。 朱厚炜心平气和,“皇帝本就是普通人,而但凡是人,便不可能全知全能。我看你气色不好,也只问你三个问题,得到答案我便走,不会再打扰你。” “愿闻其详。”兴许得个清净的诱惑太大,朱厚熜倒是难得配合。 “其一,孝宗皇帝之死,与邵氏可有关系?” “他自幼体弱,我祖母不需做些什么,都是个短命鬼了。” “其二,刘瑾、钱宁、江彬等人,到底有多少是邵氏的人?” “呵,他若是心志坚定,不论是什么人都没法将他带坏,秉性如此罢了。非要说,当时在为皇子选伴当时,我祖母做了点手脚,将最顽劣的几人混了进去,其中便包括了你身后的丘公公。” “其三,武宗中毒而死,毒到底是邵氏下的,还是张氏下的?” “重要么?孝宗皇帝生母早逝,他的妻子,本就是我祖母为他千挑万选的,自然同心同德。” 所以根本不是邵氏拉拢了张氏,而是张氏能够成为东宫太子妃、后来独霸后宫的皇后,原本就离不开上一任后宫掌权者邵宸妃的首肯。 朱厚炜轻声道:“我都明白了,多谢。” “他们这一系害你父兄,你还要谢他?”崔骥征不可思议地看他,“叫你一声圣上,你便要做圣人么?” 难得的僭越反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灵动,只可惜此时并非心猿意马的时候,朱厚炜耐心道:“我谢的是,他总算让我知道真相。” “既如此,罪人也有三个问题想问圣上。”朱厚熜扶着墙,强撑着起身,一点点挪到铁栏杆边。 “请。” “其一,你为何不亲征或是调兵平叛,刚登基,不是立威的好时候么?日后说起来,也是一项武功。总比差遣锦衣卫刺杀落人口实好吧?” 朱厚炜摇头:“我并不在意身后名,大动干戈死人无数更劳民伤财,没必要因我皇族骨肉相残,坏了百姓的生计,自然是影响越小越好。而锦衣卫自设立之初,便有刺杀之职,骥征又是钦差,正好便宜。” 朱厚熜狠狠皱了皱眉,显然被这声“骥征”恶心得无以复加,“其二,祖母曾言,二皇子二岁大病那次,当时已经没了气息,而后突然醒转,再之后,原先两岁都不声不响、不动不跳的痴儿竟然行动自然、言辞流利,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敢问陛下如何解释?” 朱厚炜挑眉,“修道之人却不论怪力乱神,也不知你修的是什么道。坦白说,年代久远,我也记不清了,不过兴许是陡然开窍,总之我一醒来便什么都会了。” “你没听说过天降圣明么?”崔骥征没好气道。 朱厚熜定定地看着朱厚炜,目光中带着一些虚张声势的支离破碎,“其三,你打算如何处置兴王府众人?” 这个问题朱厚炜曾深思熟虑过,只是如今又有些不确定了,“只诛首恶,其余人等根据其罪行大小分类处理。” “那女眷呢?”朱厚熜神经已十分紧绷,乃至于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朱厚炜沉吟道:“邵氏、蒋氏都是要分别定罪的,其余宾客女眷若无太大牵扯,朕绝不会杀他们。” 至于按律法或是旧例,幽禁凤阳还是充入教坊司,这可就说不准了。 朱厚熜本想开口,可又想起什么,最终仍是那副冷淡脾性,“都死了好,反而干净。” 他越是表现出对他们的眷恋,就越会引起皇帝的反感,而越对他们冷漠处之,才更能得到些许皇帝垂怜的机会。 朱厚炜又何尝不知他的用意? “教坊司、圈禁凤阳,还有……”朱厚炜顿了顿,“不论男女,逐出宗籍,发配海外屯垦,且三代之内朝廷会派兵轮守监视,十代之内,不得经商出仕。你会如何选?” 朱厚熜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个选择,急切而谨慎道:“海外是指?” “澎湖,琉球、满剌加等。” 朱厚熜几乎未有迟疑,“我选第三条,君无戏言!” “一言为定。” 言尽于此,无话可说。 朱厚炜再不看这些和自己血脉相连的族人,转身快步向外走去,还有十余步时,他转头对崔骥征道:“除夕只有我和载垠父子二人……” “不知再添一双筷子,内库可吃得消?” “那你可得少吃点。”朱厚炜朗然一笑,举步向上爬去。 他们一前一后,相携走向光明。 【第十卷:鼎新】 第一章 正德十六年的最后一日,兴王朱厚熜于诏狱自尽。 除去邵氏、蒋氏赐自尽,几个深度参与谋反的臣僚判斩首,兴王府其余人等尽数原地羁押,听候皇帝年后发落。 本来自腊月二十四祭灶开始,宫里就要开始忙年,还要每日燃放花炮,设鳌山灯、扎烟火,这些幼时朱厚炜觉得有趣,可今年一来兄长武宗驾崩,二来生母齐太妃孝期也未满三年,三来太子生母王贵妃新丧,不适宜大肆操办,再加上朱厚炜整日忙于公事、特别是处置兴王府一干事宜,更无这等闲情逸致,干脆便叫停了这些。 于是这一年的年节显得分外凄清,乃至于崔骥征入宫看见一如往常的宫禁,想起当年武宗为了鳌山灯买空京畿道蜡烛的往事,都觉得恍然如梦。 “崔同知。”正好大宫女澄心抱着朱载垠在养心殿外玩耍,见了崔骥征,做了个万福。 崔骥征立时对着她手中的朱载垠行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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