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后,大明是个什么情景?”崔骥征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早就没有大明了,早在三百多年前大明就已经被农民起义军亡了,随即女真人入主中原,又灭了南明小朝廷。” “竟然中华又落于蛮族之手吗?”崔骥征不敢置信。 “二百余年后,革命党推翻了朝廷,从此这世上再没有皇帝了。再过了几十年,一个倡导天下大同、人人平等的国家建立了。” “虽然离经叛道,且我不想和庶民平民等同,但你看起来很喜欢那里。” “那里也没完全实现,但至少还有一些人在努力。” “你会将大明变成那般模样么?” 许久后,朱厚炜轻声道:“虽做不到人人平等,但若终我一生,能做到国家富强,人民安康,那也就够了。” 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握住,触手并非温香软玉,而是骨节分明、带有薄茧,充满力量。 “骥征永远追随陛下。” *** 《浣溪沙·目送归州铁瓮城》 宋·张元干 目送归州铁瓮城。隔江想见蜀山青。风前团扇仆频更。 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此时山月下楼明。 第三章 兴许新年万象更新,也许改元名正言顺,群臣明显感觉到圣上的心情极佳,本就是个平易和善的性子,开年头几日天天都春风满面,甚至元月初一的大宴上,难得多饮了几杯,搂着几位阁臣絮絮叨叨好一会。 曾有好事者打探皇上到底说了什么,几位阁老均是讳莫如深,直到最老实的蒋冕吐露实情:“皇上就是说了半天吉祥话,然后就说他要向我等庄严承诺,他日后一定砥砺奋进、夙夜为公,做一个好皇上,让我们监督他?” 好事者未听到什么酒后失言或是宫闱秘事,不无遗憾,几位阁臣想法却是惊人一致——皇上如今已这么奋进,若是再勤勉一些,别说他身子骨能不能撑得住,内阁这几个老骨头恐怕就得下去见先帝。此外,皇帝并无后宫,又忙于政事,就连往日那些书画、机巧的爱好都无暇沉湎,时日久了,简直像个泥塑神祇,虽高高在上,却几乎连一丝活人气都无。 如今难得见他如此欢欣,几人哪里还敢劝他勤政,不谋而辞地请他为天下计、保重龙体、张弛有度、劳逸结合云云。 却不想朱厚炜想到自己休沐七日是为了去崔骥征的别苑游幸,心中更加不安,直接决定本无安排的初三初四都照常办公。 于是,初三初四连续两日,朱厚炜都端坐在养心殿正殿,与轮值的臣子一道将本就不多的公务一一办完,方觉愧疚稍减。 初五那日,朱厚炜暂时放弃了自己的唯物主义信仰,恭恭敬敬地迎了财神,只求今年经济形势大好、财政收入大增。 结果还未坐定,就见牟斌匆匆过来,这些年他年纪大了,已不如年轻时矫健,故而也常坐镇后方。 “方才诏狱来报,说是朱厚熜之幼妹企图寻短见,刚被救下,只是落了极深一道疤痕,可能日后还会影响说话。”牟斌摇头叹息,“臣也派人去查了,也不知是哪个嚼舌根的,说什么女眷都会充入教坊司做官妓,她一听,一时想不开,就悄悄将饭碗砸了,用瓷片割了喉咙……” 朱厚炜蹙眉,“朕并未打算如此处置他们,不论是谁传的这个话,又是什么目的,一定要严查严惩。” 他起身踱步,突然就想起红楼梦里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结局,不禁长叹一声,转头道:“还请牟同知代跑一趟,亲自传朕的口谕,就说朕怜惜妇孺无辜,就算依照国法必将株连,但朕会让他们选,要么就依旧例发往教坊司,要么就改名换姓、远渡重洋,保留良籍,但必须自食其力、务农辟荒,锦衣玉食是再不能够了。你让他们仔细思量,务必想好了。” 牟斌有些惊愕,随即一笑,“陛下仍是这么心软。” 朱厚炜苦笑,“其实不论选哪种,都是一般的命苦,你就莫取笑我了。今日小年,帮我走完这一趟,你也早些回去团聚,免得嫂子心里骂我。” 送走牟斌,朱厚炜仍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哪怕是朱载垠能完整说出一句话来,都没能让他展露欢颜。 一直到大年初六,朱厚炜按原定计划从东华门出宫,登上崔骥征的青纱马车,才堪堪露出些微笑影,“从大年初一我就开始请人吃席,到了今儿个,才总算蹭到了旁人的。” 崔骥征懒懒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地上长的一粟一米皆为天子所有,怎么就算蹭我的?” 平素总见崔骥征一身飞鱼服,虽朱红底色衬得人面如玉,但总归带着些煞气,今日穿着紫花细布道袍,华而雅重、贵而闲逸,活脱脱一个画里走出的贵家公子。 朱厚炜看了几眼就不好意思再看,转头去看车外街景。 “陛下今日为何心绪不佳?”崔骥征忽而问。 朱厚炜有些讶异,摸了摸脸,“这么明显么?” “做厂卫的,若是连察言观色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早就被旁人生吞活剥了。”崔骥征托腮看他,蹙眉不语。 见他都被自己带得不悦,朱厚炜有些懊恼,故意促狭道,“那朕再考考你揣摩上意的功夫……” “莫不是为了兴王府一干人等吧?”崔骥征叹了声,“我总在想,陛下幼时是不是佛经念多了,整日想着普度众生,倒把我们这些人比对得像是十恶不赦的妖魔夜叉一般。” 朱厚炜笑出声来,“我倒是听闻有人诨名锦衣夜叉。” 崔骥征挑了挑眉,“那陛下你怕了么?” “朕是真龙天子,为何会怕巡海夜叉?”朱厚炜拿腔作调,自己都觉得有几分滑稽,果然换来崔骥征一阵大笑。 说着话便到了,朱厚炜一下车就是一愣,随即疾走几步,仔细辨认,颤声道:“此处可是海淀?” 崔骥征莫名其妙,“正是。” 见周遭的宫人离得较远,朱厚炜压低声音道:“几十年后,此处会被米芾后裔买下,筑为勺园,取‘淀之水,滥觞一勺’之意,再后来会被入主中原的异族朝廷改为集贤院,一直到五百年后,会成为书院。” 见崔骥征听得入迷,朱厚炜笑了笑,“我寒窗十年考入这个书院,在这读了八年书,一直到博士,就是读无可读的意思。” “掌通古今,鸿儒博士,这些我还是懂的。”崔骥征笑问,“以你的天资奋勉,我猜这书院应是天下第一?” 朱厚炜扬眉一笑,“那是自然,反正强过友校。” 二人沿湖踱步,崔骥征伸手指着眼前一泓清水,“我看此处风物别致,故而疏浚此水,又建堤桥亭榭,只可惜还未入春,待桃红柳绿之时,怕还会更好看些。” 朱厚炜悠然吟道:“路穷则舟,舟穷则廊,高柳掩之,一望弥际……” 崔骥征听着也是神往,“日后若是惹怒了你被免了官,我便隐居于此,神仙般的日子。” 朱厚炜低头笑,“想得美,只要不犯法不渎职,寻常人惹怒我都不会轻易罢免,何况是你?” 正说着,突然朱厚炜额心一凉,抬眼一看芦花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由天而降。 “恐怕今日臣不得不斗胆留客了。”崔骥征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陛下再为寒舍增添几分光彩。” 本想明天开个常务会的朱厚炜看着他亮晶晶的杏眼,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就当是调休吧。 第四章 若说外间的山水还有些北方园林大气明丽的味道,亭台水榭则完完全全是江南的风致了。 下了雪,北京的正月更是寒气逼人,崔骥征却在湖畔一凉亭内支起了炉子,手法娴熟地烤肉。 “你这手艺是怎么学的?竟比蒙古人都不差什么,比巴图鲁都强多了。”朱厚炜看着肉片上滋啦啦的油光,闻着极具侵略性的扑鼻香气,发自内心地赞美。 崔骥征笑笑,“那时候跟着先帝偷溜去宣府,又一路追击小王子,就是跟蒙古人学的。” 提及死去近一年的朱厚照,朱厚炜难免有些神伤,“他若未托生在皇家,兴许真的会是个大将军也说不准。做皇帝,他累,群臣累,也累及天下,做藩王,困在封地不得自由,他也受不了。” 崔骥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还可怜他?和他比,他打小千娇百宠的时候,你在撷芳殿圈禁,他做皇帝纵容小人乱政、自己荒唐的时候,你在藩地种地守城、回京了还要被圈禁。好了,终于尘埃落定,拨乱反正了,你登基之后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不论如何,他这辈子起码快活过了,你呢?” 朱厚炜笑着给炉子添了点炭火,“我觉得我过得就很快活。” 崔骥征无语,夹了一筷子肉尝了尝,满意地点了点头,往他盘中添了整整一块羊排,又温上一壶酒,“还以为你苦中作乐,搞了半天竟是乐在其中,臣多嘴僭越了。” 朱厚炜定睛看着肉上红色的粉末,不敢置信地舔了舔,惊喜道:“辣椒?” 崔骥征看着他直笑:“这不是你心心念念的东西么?其实从前你看那些杂书时就不断念叨,先帝好奇,差人找过,最后还真让佛郎机人从外藩弄来了。可惜先帝食不得辣,后来也未贡过了。这些还是我当时要来,今日果然用上了。” 朱厚炜细细品尝如今已有些陌生的味道,缓缓道:“待我重开海运,头一批要贸易的便有这辣椒,唔,再来点咖啡。” “海运么?”崔骥征挑眉,“会有些阻力,不过要看王琼他们在南边做的怎样了。对了,我这边查到王琼也写了个调研报告,但似乎被扣下了,未曾送至御前,你要看么?” 是谁扣的,二人心知肚明,朱厚炜长叹一声,“党争,党争。也罢,回头你给我看看,他们在海疆待了那么久,应当有些收获。说起来,也不知阳明先生的父亲身子如何了,回头我让丘聚派人去关照一下。” “从前就觉得陛下操心起来,比我娘还琐碎几分。这么大个天下,还不够你费神的?”崔骥征饮了几口酒,杏眼迷离,讲话也随性起来。 却让朱厚炜想起尚未登基、亲友俱在的从前,也跟着大块吃肉、大口饮酒。 赏雪饮酒,不知不觉暮色昏沉,二人已是微醺了。 料得崔骥征无暇治家,丘聚只好反客为主,张罗着让两位祖宗沐浴更衣,再送到屋内安顿好,出门前还未忘给朱厚炜一个鼓励的目光。 火炕已烧得挺旺,锦被香暖,二人都穿着轻薄寝衣,说不出的惬意舒服。 看着朱厚炜舒展眉眼,崔骥征忍不住伸手抚上去,“明明是个城北徐公,偏偏整日攒眉蹙额,像个小老头一般。” “城北徐公?”朱厚炜有些困倦,一时竟没想起他是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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