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真的上了桌,才发觉说是用膳真的就是用膳,所谓御膳也不过是些家常小菜,甚至还上了难登大雅之堂的锅子,而席上谈的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机密要事,不过闲话家常。 “臣等鲁钝,此行事关重大,但对兴王知之甚少,到了安陆后如何处置,也未有眉目,请陛下圣训。”最后还是费宏忍不住了,起身肃立。 定国公、崔骥征等自然不敢坐着,也都站了起来,“请陛下圣训。” 朱厚炜苦笑,“朕真的是想好好吃顿饭,诸卿未免太小心了些。” “不过,费阁老所虑亦有道理,”朱厚炜取了虾泥抛入锅内,看着红色的肉球在乳白的鱼汤内沉沉浮浮,“朱厚熜此人城府极深,倘若没有确凿证据,他是绝对不会认的。当务之急,还是寻到邵贵太妃和兴王府的勾连,不论是先兴王还是蒋太妃,这朱厚熜自我标榜是个孝子,断不可能坐视母亲受苦。” 费宏点头,又见朱厚炜蹙眉道,“你们此去多带些人手,兴王府既然曾勾结宁王谋逆,不论兵器还是人,自己手头上也留了不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们若觉得不妥,就立刻去找湖广总督,派兵将他剿了。” 见虾滑漂上去,朱厚炜下意识地捞了三四个给崔骥征,方觉得不妥,咳嗽一声,“这个朱厚熜惯来奸猾,搞不定会装出一副出世高人的模样,用道教做个幌子,让朝廷放松对他的戒备,你们可不能上当了。” “陛下说的极是。”几人纷纷应下。 朱厚炜沉默了一会,“两湖藩王众多,按照祖训,你们路过都该去探望。不过,此番情势特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繁文缛节你们都省了吧。” 一边说着话,朱厚炜一边悄悄打量崔骥征,只见他默不作声地陪坐一边,看着先前自己给他夹的虾滑发呆。 待众人都吃的差不多了,朱厚炜起身从殿内一上了锁的百宝箱里取出一个精美漆盒,打开一看是一把枪身较为修长的火铳,“这把是王琼他们送回来的燧发枪,朕试了试,比那些火绳火门的都好用。还请诸位切记,不管遇到什么,都要自保为上。” 他将这枪递到了崔骥征手上,见后者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由得心中苦闷,“何必要躲朕如洪水野兽?” 崔骥征定了定神,接过燧发枪,“陛下恩德山高海深,我等定不惜一切,也要将兴王府连根拔起。” “那朕等着你的好消息。”朱厚炜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最终还是从袖子上取下一串念珠。 崔骥征瞳孔微缩,发现并非那串还微松了口气,又听朱厚炜道:“这串念珠也跟着朕许久了,每每朕心烦意乱时,都会拨弄祷祝,如今赠予你……你有时容易关心则乱,难免莽撞甚至奋不顾身,无事时念念佛经,凝神定气,遇事时看看他,想想父母亲……亲友,善加珍重……” 他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别说从头围观到尾的丘聚孙清,略有所见的费宏,就是一直以来只是略有耳闻的杨廷和都觉得着急,甚至心中生出一个极其大逆不道的念头——陛下你但凡有你皇兄一半的肆意妄为,哪里需拖到今日?闹得人家未过门的妻子都走了三个,您还在这边小心翼翼…… 崔骥征认出这串珠子还是当年他在撷芳殿幽闭时,一点点自己磨自己雕自己盘的,再看这珠子光滑油亮,还不知伴着主人度过多少血雨腥风、捱过多少凄风苦雨。 他双手接过,终于抬眼,目光扫过周遭诸人,才与朱厚炜对视,目光沉沉似有水意,“皇恩浩荡,当以身许君,万死不辞。” 看着他杏眼,心里又忍不住一颤,朱厚炜自嘲一笑,移开视线去看他皓白腕子上缠的念珠,“动不动死呀活的,你们好好活着,就是对我的恩典了。” 杨廷和面无表情,费宏有些不自在,丘聚竟然隐隐有些恨铁不成钢,一旁的孙清想起先前两个月朱厚炜埋首朝政、郁郁寡欢的模样,咬牙痛苦道:“陛下所言极是,就是为了陛下,为了大明,崔大人都要安然无恙地归来。” 朱厚炜此时却想到了一件事,缓缓道:“请诸位稍候。” 说罢,他给张永使了个眼色,往后殿去了。 其余众人满怀好奇地等着,片刻,就见朱厚炜戎服盛装,手持一把极其锋利的宝剑,张永沉声道:“行授钺礼,授钦差锦衣卫指挥同知崔骥征尚方剑。” 旁人倒是还好,内阁大学士梁储立时想起正德十二年武宗微服去宣府,自己在沙河追上,一路跟到了居庸关,彼时就是巡关御史张钦持尚方剑横关阻拦,武宗不得不圣驾回銮,直到后来张钦不在,武宗才悄然出关。 七品御史手持尚方剑,可以以祖训律法阻拦天子,此剑之权威可见一斑。 崔骥征有些懵地接过,朱厚炜扬声,目光稳稳地从所有钦差面上掠过,“此番诸卿前去,如朕亲临。如发现朱厚熜有任何不臣不轨之心,甚至想对钦差不利,不必奏报,可用此剑诛之!” 不管在哪个朝代,鲜少皇帝直接下令诛杀宗室,大可以让手下人或悄无声息或大张旗鼓地办了,免得背上一个对亲族不仁的恶名。 众人愣在当场,朱厚炜左右看看,对杨廷和道:“擢拔翰林院青年才俊充当起居郎,就从今日记起。” 崔骥征眼圈却立时红了——十余年来朱厚炜对朱厚熜的忌惮,足以让崔骥征明白兴王便是原先的天定之主,早就已经想好代他动手、以绝后患,想不到朱厚炜就这么轻飘飘地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出来,甚至特地将这些揽到自己身上…… 深吸一口气,崔骥征咬了咬唇,率先跪下,双手高举尚方剑,“臣遵旨。” 第十六章 十月的最后一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终于达成一致,三审定谳,革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爵,判斩立决于西市,正应了个秋后问斩。 一开始他们定的是凌迟,后来又改为腰斩,甚至还有人哗众取宠,说要当众车裂,但朱厚炜从来对这些酷刑不感冒,直接拍板还是定了个斩首。 刘镇元建议在京勋贵及三品以上官员往西市观斩,朱厚炜虽本人对上次观斩宁王之事颇有阴影,但又想起清理皇庄需要立威,反复挣扎还是下了圣旨,并额外加了一条,所有的张氏兄弟的苦主,不论尊卑贵贱,均可在最前排观刑。 不出所料的,仁寿宫那位又是绝食又是上吊,逢人便哭嚎皇帝不孝,要请先帝遗诏废了这忤逆不孝的皇帝。许是彻底被惹恼了,平素性子极好的皇帝,此番罕见地强硬,甚至公然封了仁寿宫,俨然一副要将太后圈禁到死的模样。 并非没有臣子口口声声“若孝宗、武宗皇帝在世,定不忍见骨肉失和”,或是“大明以孝治天下,既是太后亲弟,即为天子亲舅,不可轻易斩杀”,或是“太后纵有不是,怎可圈禁嫡母”云云的腐儒之言来给朱厚炜施加压力,朝局难免有些动荡,可一想到这些年被戕害的百姓,死的不明不白的父兄,朱厚炜便生出无限勇气,咬着牙硬撑。 就这么一直撑到了张氏兄弟伏法那日,朱厚炜本人并未前去,而是在养心殿批阅奏折,偶尔抬眼看一下日头。 “陛下,”张永默然上前,“今日太后企图咬舌,幸而被拦下了,如今仍不食水米……” 担心东厂和宫内原有的内侍和她勾结,朱厚炜专门重新选派了最精干的女官守在张太后身旁,不论想如何寻死,都有人将她客客气气地拦下来,不肯吃东西便强灌下去,再让太医院佐以名贵药材,别说是想死,就是想病也没那么容易。 讥讽一笑,朱厚炜淡淡道,“太后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她还有力气在这里折腾,而齐春柔他们,就连好好活着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可他不会杀了她,不仅是碍于孝道,更重要的是他深知,有时候,活着远比死了痛苦。 就在此时,远远听到一声炮响,朱厚炜抬眼看出去,果然殿外日晷指向了正午。 曾经不可一世的二张眨眼间人头落地,不知会让多少人胆寒。 他们的血还没有凉透,奉旨前去清查皇庄的夏言回来复命了。 朱厚炜看着手上的报告发愣,他知道皇庄之害,却想不到竟然到了如斯地步——从刘瑾开始,武宗的那些爪牙便巧立名目,打着皇庄的旗号肆意侵占官民田地,又引得勋贵们上行下效,比如武宗继位一月,便建了七处皇庄,到他死前,这个数量增加到了三百,占了整个京师八府官民田总数的七分之一。 “其实早在正德前,此弊便已相当严重,”夏言沉声道,“洪武年间,全国耕地八百五十多万顷,征收税粮两千九百多万担,到了弘治十五年,官民耕地变成四百二十多万顷,征收税粮近两千七百多万担。” “也就是说,这些年皇庄及各高门吞掉了官民田四百多万顷,而缴纳的税额反而减少了两百多万担。”朱厚炜蹙眉道。 “不仅如此,这些皇庄向农户征收的银租极高,每亩要五六分,甚至一二钱,佃户之苦,难以想见。” 朱厚炜看着夏言刚肃面容,笑了笑,“能想到平民生计,甚是不易。朕和你交个底,朱姓已有天下,还和庶民争利,有违天和。而且最后难道真的都进了天子内库?还不是被那些守备、宦官以及他们的爪牙层层盘剥。上不增税赋,下蠹国害民,这皇庄,朕定然是要废掉的。” 能让皇帝清退一部分侵占的民田,已是夏言的终极目标,而皇帝竟然提出罢除皇庄,这远远超出了夏言的预想,当即跪伏在地,“陛下圣明!” 朱厚炜揉了揉额心,“你有所不知,司礼监中真的有人拿国库缺银来说事,须知皇庄产的,能有一分一厘进国库么?呵,先前朕让刘指挥使和骥征他们裁撤的锦衣卫冒滥旗校几万人,每年能省下数十万粮食,他们哭天抢地,又是哭先帝又是哭太后的,当朕不知道,冒滥的这些人不都是他们的徒子徒孙?” 夏言适时道:“不仅锦衣卫,五府乃至于工匠杂流,数量都极其惊人,臣先前粗略考据过,恐怕有十五万人。” 朱厚炜一惊,“那岂不是一年要浪费禄米一百多万石?” 他起身,在殿内转了几圈,恨恨道:“吏治、吏治!” 与此同时,他也想起了自己那些朱姓亲戚,有明一朝,子子孙孙繁衍无尽,有钱有势的近支亲王,良田千顷、鱼肉百姓,而那些远支辅国将军一类,地方财政根本无力负担,便屡屡拖欠禄米,陷入贫寒困窘的境地。由于对宗室限制甚多,不事生产、难以营生,甚至有亲王的曾孙为了吃饱饭,最终四处滋事,只为了吃一口牢饭这般的惨剧发生。就算是万历年间开始放松了对宗室的控制,允许科考务农,整个大明也只有一个朱姓皇室考中进士,而后来为了仕途,不得不依附魏忠贤,何其黑色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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