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步,渗透人手。万贵妃死后,邵贵太妃把持宫务,从太医院到六局,安插了不知多少人,而张皇后外强中干,只知为娘家牟利,对后宫的管控力极弱,于是不论是孝宗病弱还是当今圣上幼年险些夭折,均有邵贵太妃的手笔。 第二步,与张氏结盟。张太后与非亲生的儿子关系不谐,被钻了空子,竟傻傻地信了邵贵太妃的鬼话,承诺若朱厚照无嗣而终,只要迎立兴王府承嗣,张太后日后依旧享有无边尊荣。因此,张太后才会在正德最后两年,屡次赏赐兴王朱厚熜。 第三步,确保朱厚照年岁不永。原本身子康健的朱厚照,之所以突然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自然是有人给他下毒,经过锦衣卫彻查,发觉下毒之人是先前便已伏诛的钱宁,而当年豢养钱宁的太监背后亦有兴王府的影子。 第四步,除去蔚王。蔚王朱厚炜是天子亲弟,兄终弟及,为了保证皇位能落到兴王府的手里,就必须除去朱厚炜。故而钱宁先撺掇朱厚照让蔚王代祭,随即又派人刺杀。失败后,兴王府依然没有死心,而是不惜重金贿赂宁王,让宁王造反时分兵攻打衡州城,就是为了置朱厚炜于死地。再后来又利用朱厚照的猜忌,屡次在蔚王身世上做文章,让朱厚炜两度被圈禁。而在朱厚炜度过此厄后,张太后仍不解气,悍然鸩杀齐太妃泄愤。 第五步,除去朱载垠。蔚王地位巩固,兴王府一系自邵贵太妃之下便隐于幕后等待机会,本以为朱厚照无嗣,想不到王贵妃竟有了身孕,又有早有怀疑的朱厚照一直护着,终是平安生子。朱厚炜登上帝位后,对朱载垠分外上心,张太后夺子数次未果,便一不做二不休除去王贵妃。至于太子落水后险些夭折,乳娘有意苛待、太医院医治不力,这熟悉的操作背后是谁,昭然若揭。 满场披朱戴紫的朝中显贵,均是见惯世面的,然而听闻这等事情,仍觉得骇人听闻。再看锦衣卫搜罗的人证物证,容不得人不信。 孝宗待人宽和,武宗毕竟也做了十六年的皇帝,殿上众人或多或少都承过天家的恩情,一时间群情激愤,最终自杨廷和以下全都跪伏在地,哭求天子诛凶讨逆,严惩罪恶滔天的兴王一脉。 谁都觉得天子会顺杆下,直接下旨,想不到朱厚炜却抬起了手,往下压了压,看向刘镇元,“邵氏和张氏,你们都问了么?” 刘镇元一愣,就算问这些人也不会承认,何必多此一举?可在大殿之上,他也不能直接这么说,便支吾道:“他们乃是后宫女子,我等不敢轻易冒犯……” 朱厚炜缓缓道:“不论男女,既然要定罪,不将本人审个清楚又怎么能服众?坦白说,朕也很好奇,宪宗、孝宗、武宗,任一先帝对他们都是仁至义尽,是猪油蒙了眼还是鬼迷了心窍,怎么就能做出如此负义忘恩、良心泯灭的事情?有什么冲着朕来,对着妇孺下手,又算得什么本事?” 众人噤若寒蝉,靳贵闷咳一声,缓缓道,“陛下,证据既然确凿,何须花费时间再听他们狡辩?还是尽快将他们处置了,以安几位先帝在天之灵。此外,老夫想问兴王府所为,与邵贵妃所出的雍王、岐王可有关联?” 这时朱厚炜才想起当年自己最早就藩德安,就是因岐王早逝,再后来正德二年,衡州地震,雍王府倒塌,朱祐枟被砸伤至死,后无子国除,自己才因此改封到更为富庶的衡州。自己连续两个封地都来自于邵贵太妃早逝的儿子,难怪她对自己如此恼恨,这又是怎样的一番孽缘。 “回靳太傅的话,”崔骥征恭敬道,“下官已查得清楚,陛下在藩地时,身边有一些钉子,便是借由雍王府、岐王府留下来的,包括曾经行刺过陛下的李芳,也是如此。” 朱厚炜缓缓点头,“不管在邵氏还是张氏眼里,朕无论坐在金鳌巷还是金銮殿,都是鸠占鹊巢了。” “请陛下早作决断!”崔骥征沉声道。 他低垂着头,朱厚炜却看见他额角那道微微泛白的疤痕,不禁想起那些在衡州之围中丧生的士卒百姓,历次自己遇袭遇刺为了护卫自己伤亡的护卫内侍,再也没有半分犹豫。 “着定国公徐光祚、驸马都尉崔元、大学士费宏、刑部尚书毛澄,太监谷大用,往安陆兴王邸赍勑往谕,将兴王朱厚熜押送回京。” 几人正想领命,却听崔骥征高声道,“家父近来抱恙,而兴王邸关山迢递、路途艰险,臣请代往。” 第十四章 崔骥征高声道,“家父近来抱恙,而兴王邸关山迢递、路途艰险,臣请代往。” 于理,如今这个阵型有阁臣有太监有勋贵,若加上锦衣卫则更为完整,而崔骥征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又曾经衡州之围,对兴王府的底细知之甚深。 于情,他二人正在尴尬时候,若是能分开一阵子各自冷静,日后两人关系不论进退,都能相处自然。 可不知为何,朱厚炜隐约有种不祥之感,好像崔骥征此去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一般,一时间难以决断。 群臣见朱厚炜蹙眉不语,纷纷在心中猜测这人选迟迟不定,又有何深意。 “请陛下恩准。”崔骥征见他久不回话,不由出声提醒。 朱厚炜如梦初醒,与他四目相对,只见他一双杏眼里满是哀求恳切,而那目光丝丝缕缕织成一个茧,不知最终又缚了谁。 按下心中不安,朱厚炜点了点头,“准奏。” 散朝后便是经筵日讲,之后又抽空亲自送了南下赴海疆的巴图鲁,朱厚炜只觉疲惫不堪,正好也无其余要事,便干脆停了午朝,一反常态地回养心殿午休,直到夕阳西下方起身。 “陛下,”丘聚低声提醒,“您前些日子说要抽空去万岁山走走,今儿个天气不错,您看……” 朱厚炜本想着悬在心内十余年的大患将除,多少也能松快松快,但不知为何,心就是定不下来,也没什么游乐的兴致,想了想便道,“去画院宣唐先生,最好再让他带一二擅画工笔的画师过来。” 唐寅等人入殿时,就见朱厚炜抱着朱载垠站在院内,正教他说话,“这是墙,这是树,这是红,这是金……” “参见陛下。” 朱厚炜叫了免礼,笑道:“今日请诸位过来,是想为太子画一幅小像,留着给他成人后看,权当做个纪念。” 从前在蔚王府时,唐寅就知道朱厚炜于书画之道颇有见地,比如山水要写意、花鸟要工笔,而若是画人物小像,则务求相似。 故而听了这话,唐寅立时意会,又叮嘱了带来的两个年轻画师几句,才上前道:“臣斗胆,想请陛下一同入画。” 这不就是合照么?还是唐伯虎亲自操刀,朱厚炜求之不得,将朱载垠抱到自己腿上,“荣幸之至,那便劳烦先生了。” 画师们耐心作画,朱厚炜便开始神游太虚,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从京城到衡州又到湖州,从朱佑樘到朱厚照再到齐春柔,就在他又快昏睡过去时,唐寅轻柔的声音在耳边传来,“臣等已好了,请陛下御览。” 朱厚炜回过神来,接过画作一一欣赏,唐寅确实明白他心意,这些画虽然不如油画或素描那般写实,但画中人与本人至少也有个四五分相似。 “赏。”朱厚炜笑着打赏,将最好的那幅挑出来,“好生装裱,朕决定每年都为载垠画几幅小像,日后待太子及冠时,一并给他。” 唐寅笑道:“陛下慈父心肠。” 朱厚炜摇头叹息,目光温存地落在朱载垠身上,“他爹娘都没了,我平日里政务繁忙,对他关心也不够,小小年纪,他已经吃了这么多苦……” 唐寅也跟着叹息,“这世上不论富贵贫贱,但凡是多情的,谁不苦呢?对了,我想向陛下告假,带着妻小回姑苏一趟。” 朱厚炜笑笑,“先生自去,想想桃笙长到这般大了,还未回过故乡,很该回去看看。若是有日腾出空来,我也想去湖州,看看仁皇山下的书院,见见我母家的亲戚们。” 唐寅见他虽笑着,但眼中微有轻愁,他何等聪明,立时想通了其间关节,轻声道,“陛下博古通今,应当记得一句诗吧?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不知为何,靳贵、孙清虽也是伴了朱厚炜一路的老人,但从前他们是老师、后来是三孤是阁臣,每每都是一副尊长者的姿态,这些儿女情长、风花雪月之事,朱厚炜不好意思和他们说。反而是在唐寅面前,每每都可袒露心扉。 于是,朱厚炜抿了抿唇,轻声道:“他伤我至深,却是为了我好,可我就是禁不住地怨他,你说我是不是有些不知好歹。” 见唐寅沉默不语,朱厚炜又道:“母亲为我而死,又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可我却宁愿她和我有商有量,最后好好活着。骥征为我,宁愿冒死娶那人助那人,却不肯向我吐露半点……你说,难道我看起来很无能或者很暴虐么,他们为何都不愿向我求助、为何都不愿多信我一些?” 唐寅轻声道:“兴许他们只是怕告诉您后这事便做不成了,须知有时有些事,成便生,败便死。他们瞒着您,就是担不起这般的风险,比起殒命或是失节,他们兴许更怕失去您。” 朱厚炜怔在原地,心里又暖又寒,末了颤抖道:“我何德何能……” “从前蔚王殿下便是仁德君子,现下的陛下是勤勉明君,或许来日,兴和皇帝会是个万世圣君。”唐寅看着他,明明这些话语那些阿谀小人都曾说过,可从他口中道出,却是十万分的恳切,“更何况,或是至亲或是至爱,陛下是他们放在心头的人哪。” 朱厚炜缓缓阖上眼,最终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听君一席话,竟胜过我苦思数月。此番先生回乡省亲,也不必急着回来,我会派潜邸出身的得力内侍陪先生回乡,只是要劳烦先生为我做一件事。” 唐寅哪里不知道他是有意给自己宽限时日,自是一口应下,看着朱厚炜从一旁取了数张纸,交到自己手上。 “这是我为母亲所写神道碑,想请先生为我润色,此外,苏州离湖州并不很远,想请先生为我走一趟,代我祭扫母亲坟茔。”朱厚炜轻声道,“朝廷差人四时祭扫,那是皇帝的孝行,可友人代祭,却是儿子的一番心意。” 友人么? 唐寅心情激荡,捏着神道碑,深深一揖,“定不辱命。” 第十五章 整个十月,朱厚炜几乎都在离别,先别过往海疆监军去的巴图鲁,又送别了往江南省亲的唐寅,紧接着便是往安陆的费宏、崔骥征等钦差。 左思右想,朱厚炜最终仍是在养心殿摆了一桌小宴,除去钦差外,将其余阁臣、张永刘镇元等厂卫一同叫上。 除去崔骥征和潜邸旧臣,杨廷和等人还是头一回参加这般的小宴,心道宴无好宴,个个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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