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大长公主看了眼崔元,叹了口气,“劳烦丘公公顺便带句话,就说近来本宫身子不爽利,他哥哥嫂嫂忙不过来,请他尽快回府。” 朱厚炜放下心来,又亲自用蟹八件为长公主剔了一只蟹,而当他们说起待崔凤征儿子及冠要请朱厚炜为其起字时,张永竟然亲自过来了。 心知必有大事,朱厚炜蹙眉起身,“怎么了?” 张永沉声道:“有一个叫做董至的人敲了登闻鼓,状告建昌侯张延龄及其家奴曹鼎、马景等图谋造反,并杀人害命、欺男霸女、侵夺民田、败坏盐引漕运等罪。” 朱厚炜勾唇一笑,“一派胡言,命牟斌着锦衣卫当场将其缉拿,务必将其看好了。” “这……”张永有些迟疑。 朱厚炜理了理袖子,“自从那《正言竑议》问世,正是妖风四起啊,太后的懿德、国舅的操守,怎可被如此诋毁?再传一道圣旨,重申禁毁此书,也不准任何人妄议太后与两位国舅。” “是。” 朱厚炜重新回到桌边,“既提到太后,来,诸位满饮此杯,恭祝太后娘娘千秋万福。” 看着崔元与崔骥征相类的眼中映着自己满是杀意的脸孔,再看崔元几乎已难以掩饰的惧意,朱厚炜笑了笑,为崔元斟酒,“姑父放心,朕虽睚眦必报,但向来恩怨分明,更不会公报私仇,只是不管是何皇亲勋贵,但凡做了什么伤天害地的事,朕不动手,也自然会有国法纲纪收拾他。” 崔元立时决定对儿子服软,强笑道:“陛下圣明。” 天子的不闻不问,并未平息舆情怒火。九月十五左右,金陵初心堂竟然又印了一篇《续正言竑议》,将董至所告这桩公案细说了一遍,原来早在武宗时,便有一叫曹祖的卦者,向朝廷告发张延龄谋反,武宗将延龄下狱,想不到在审问前夕,曹祖竟然服毒自杀,后在张太后的干预下,张延龄无罪释放。而有个叫做司聪的指挥和董至一同拿着曹祖的证据,继续告发张延龄。可想而知,司聪死于非命,张延龄还逼迫其子焚毁尸首。许是兔死狐悲,惊惧之下,董至才冒死再敲登闻鼓。 此事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而在朱厚炜意料之中,九月二十的大朝会,他便被夏言参了,参他对母家宽纵过度、罔顾国法。除他之外,驸马都尉崔元竟也站了出来,告发张延龄家奴殴打其子崔凤征,致其重伤。 到了这一步,哪怕太后每日前往皇帝处怒骂哀泣,皇帝也坐不住了,当即将张延龄下狱,命刑部严查。 山雨欲来风满楼,天真的要变了。 第十章 因事涉国舅,朱厚炜叫了朔望大朝,命所有在京皇亲勋贵入朝,此外,还有内阁六部、大理寺、督察院及东厂锦衣卫一同列席。 先前都说近乡情怯,可许是国事为重,如今当真见到崔骥征,除去一瞬间的尴尬,朱厚炜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刚刚又死了个未过门的妻子、深陷克妻传闻中的崔骥征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依旧与往常那般冷着脸站在队中。 他的脸微微扬起,让朱厚炜一阵恍惚,过去一段时日,每每见到他都垂着头,自己又有多久没敢细细看他一眼了? 就在此时,崔骥征的视线忽然扫了过来,两人目光直直对上,朱厚炜还来不及反应,崔骥征却几乎慌乱地垂下头去。 朱厚炜心中既苦又甜——崔骥征视自己如君如父、如兄如友,可以为自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可正因为此,他无法回应自己的感情,曾经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如今连对视一眼都成了奢望。 抿了抿唇,看着满堂横金拖玉,朱厚炜缓缓开口,“今日劳烦诸位过来,正是为了几桩大案,驸马都尉崔元、董至等人,分别状告建昌侯张延龄及寿宁侯张鹤龄贪赃枉法、侵占民田、倒卖盐引、逼良为娼、戕害人命、纵奴伤人、逾制谋逆等七条大罪。今日相关人等和诸位刑官都在,又有各位皇亲做个见证,咱们就把这事掰扯清楚。若国舅当真有罪,朕绝不会包庇,可若是有人诬陷,朕也决不姑息!” 他看向丘聚,“传董至等上殿。” 天下皆知天子和张氏不对付,前些年还被张氏兄弟构陷过血统不纯,为迎合上意,此番刑部下了不少功夫,自然是人证物证俱全。这张家倒真的是五毒俱全,堂上还有些人当场揭露了刑部不曾掌握的罪行,如张延龄私买没收入官的罪宅,建造园池、奢侈逾制,又对奴婢动用私刑甚至动辄杀害,最离谱的是礼部一郎中控告张延龄因私仇还杀过一个僧侣。一桩桩一件件对下去,哪条都不曾冤枉了他们,只要皇帝心意坚决,这案子都注定要办成铁案了。 当崔元拿着当年太医院的脉案和周遭太学生的证词为崔凤征叫屈后,跋扈惯了的张氏兄弟彻底慌了,罪行最重的张延龄竟然当堂哭天抢地,“陛下,你不能这么对我们,你这是公报私仇!太后娘娘啊,快来为我们伸冤啊,否则你苦命的弟弟就要被你不孝的儿子害死了啊!” “放肆,岂能当庭咆哮!”杨廷和上前一步,怒斥道,“你们为非作歹,已带累了张氏的声名,难道现在还不思悔改,想扰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清净,更让她陷入不慈不义的境地吗?” 张延龄仍不依不饶地狡辩,张鹤龄毕竟比他聪明不少,心里知道今日恐怕凶多吉少,冷笑一声道:“你还看不出么,人家要将咱们置于死地,恨不得当庭便活剐了。只是臣斗胆提醒陛下留心,先帝曾留下诏书,后世任一继位者不孝不悌,娘娘均可自行废立。” 朱厚炜缓缓道:“哦?竟有此事?朕倒是头次听闻。” 他往后靠了靠,只觉这龙椅硌得慌,“那不然,谁去太后处请这遗诏?呵,说你阴谋篡逆倒还真不算冤枉你,朕还坐在这呢,就敢妄谈废立,毫无尺寸之功、全靠裙带上位的外戚,竟然也敢类比伊霍,怎么,下一步是要做曹操么?” 张氏兄弟面色难看,张鹤龄却在旁人注意不到时,偷偷向某个方向递了个眼色,一个小宦官悄无声息地往内宫走,还未踱出殿门,便被把守的厂卫扼住喉咙,拖到一边。 殊不知,此时此刻仁寿宫内的张太后更是绝望——先前孝宗皇帝留给她的遗诏,不知何时已经被掉包成一个罪己诏,而太子又一直安安稳稳地待在戒备森严的养心殿后殿,她连一点翻盘护住族人的余力都没有了。 再多的怨愤,最终也只能化作困兽一般的哀嚎,“先帝误我!” 与此同时,金銮殿内众人已群情激奋地围攻了许久,眼看也无其他需弹劾佐证的新案,阁臣们对视一眼,孙清上前一步,“铁证如山,证据确凿,还请三司秉公判理,以正朝纲。” “等等,”朱厚炜缓缓道,“还有一个苦主,也想状告国舅。” 众人看着他肃然神情,猜测皇帝亲自提起的会是什么惊天大案。 “她是撷芳殿的宫女,名曰晏清,曾被张延龄逼、奸,后不堪受辱而死。”朱厚炜看着阶下不少人茫然的眼神,冷声道,“诸君可能觉得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婢女,可要知道,哪怕卑贱如草芥、渺小如尘埃,在这世上总有人会记得她,记得要还她一个公道。” 这时,终于有人想起当年曾有个小皇子,因为婢女和国舅发生龃龉,最终幽闭撷芳殿又早早就藩,再想到当年齐太妃暴毙之事,本来明哲保身的人都再无半点迟疑,一时间朝堂上的声音出奇的一致,排山倒海,“请陛下圣断!” 朱厚炜沉声道:“按大明律例,此獠的量刑不该由朕决断,散朝后,着三司将所有证据验证清楚再定罪。不过,马上都快入冬了,得尽快。” 这是想着秋后问斩,压根等不到明年了。 刑部尚书当即应承,打算一回去便将所有其他案子都放在一边,熬上几个通宵,务必将这恶贯满盈的国舅明正典刑,选个最为酷烈的死法,力争让天子满意。 移除心中一块大石,朱厚炜微微松了一口气,刚准备叫散朝,就听一人高声道:“陛下,张氏兄弟所犯大罪,与正言竑议对得严丝合缝,那么书中其余事体,兴许亦有出处,不可不查啊!” 朱厚炜定睛一看,发觉是个颇为陌生的中年人,迟疑道:“卿是?” “兵科给事中夏言。” 又是一个历史名人,若不是场合不对,朱厚炜真想说一句仰慕已久、如雷贯耳,但碍于身份,也只能微微颔首,“甚是,不过此事涉及宫闱,不如就交给锦衣卫。崔同知,此事便交由你处置。” 崔骥征顶着众人的目光默然领命,宠辱不惊地站回队列。 至此众人明白,帽儿胡同一场大火,烧不掉天子的信重与偏爱。 第十一章 张氏兄弟锒铛入狱,听候审判发落。 张太后根本未指望朱厚炜会放过自己,听闻还要追查齐太妃甚至朱厚照暴毙之事,吓得魂不附体,不过一两日的功夫,便病得下不得床了。 拨乱反正固然重要,但对朱厚炜来说,这些曾让他不得安枕的阴影已成过去,还有无限广阔的未来等他开拓。 “杨、费二位阁老到了。”丘聚低声通报,将朱厚炜用过的空碗收走,又迟疑道,“陛下今儿个一整日都埋首案牍,八段锦都未打,议事之后,好歹松快松快。” 朱厚炜抬眼,笑了笑,“所言极是,待送走二位阁老,再提醒我一遍。” 杨廷和、费宏行礼后,便各自落座。 朱厚炜缓缓道:“这有份奏疏,请两位看看。” 二人传阅毕,并不意外地发觉这奏疏来自于今日大出风头的兵部给事中夏言,说的是勋贵皇亲侵占民田者多矣,不独张氏兄弟,必须对皇庄等加以清查,并将民田还归百姓。 费宏缓缓道:“本以为只是个刚直不阿的谏官,如今看来在政事上也颇有见地,不仅点出了顽疾所在,还提出限制皇庄扩张的措施,这个夏言倒是个人才。” 杨廷和亦道:“这两日陛下方在朝堂上立威,如果趁热打铁加以清查,那些侵占民田者或多或少应会有所收敛。” “至于这人选,”朱厚炜沉吟道,“夏言是定然要去的,其余人等,阁老们可有考虑?” 杨廷和依旧客气道:“请陛下乾纲独断。” 朱厚炜一听此言,蹙眉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二位阁老以为论文韬武略,朕比汉武帝何如?” 若是先帝问这个问题,众人定然溜须拍马一番,宾主尽欢,可眼前的天子从来内敛谦逊,这么问定有深意。 于是费宏审慎道:“三皇五帝以来,如秦皇汉武者凤毛麟角,陛下初初登基,假以时日,文治武功未可预料。” 朱厚炜笑了,“那便是不如了,那么朕比唐太宗、比唐玄宗何如?有马踏匈奴、四海咸服,亦有巫蛊之祸、轮台遗恨,而虚心纳谏、从善如流如唐太宗,晚年亦曾好大喜功、乱服丹药。朕如今还年轻,有诸位的辅佐也能时时自省、勤政爱民。可若是等朕老糊涂了,若变得昏庸无道,又无忠心老臣规谏,苦的还不是天下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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