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微动,女子清冷的声音传了出来,“妾不便露面,有劳陛下上车一见。” 朱厚炜举步往前,牟斌挡住去路,“陛下,不可不防。” “无妨,”朱厚炜淡淡道,“朕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有的,她不会害朕,你们且退到百步之外。” 说罢,他掀开车帘入内,只见这马车上高高低低撂了不少书,而王氏果然端坐其内,身上穿着件玉色对襟小袖褙子,梳着民间女子惯用的低髻。她未施粉黛,眉宇间也褪去了做宫妃时的盛气凌人,这么一看颇有几分温婉,倒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子。 贵妃不宜再叫,亦不是王小姐,刘小姐又被烧死了,朱厚炜一时间不知如何招呼,更不知从何说起,便只点了点头。 王氏见他局促模样,竟然笑了,“难怪骥征说您不仅是个好人,还是个老实人。” 这话一说,对话就可以进行下去了,朱厚炜不由松了一口气,自嘲一笑,“我有时也觉得自己心慈手软,也幸好我是皇帝,旁人都赞一句宽仁,若我不过一介匹夫,恐怕人人都要骂一句傻子了。” 王氏跟着笑,随即正色道:“陛下,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只不过临行之前,还有几件事想向陛下奏明。” “愿闻其详。” 王氏微微眯起眼,神情有些飘渺,“假死远遁这计划,并非近期才定下,若要算起来,早在去年便已经初具雏形了。那时候我刚有身孕,正在最惶惑不安之时,一件事发生了。” 她定定地打量朱厚炜,似乎想从他面上找到什么人的痕迹,“那一年,蔚王从先帝嫡子成了庶子,宫里多了个出身女官的太妃。” 朱厚炜瞪大眼睛,他万万没想到齐春柔重回宫禁只有一日,竟然还能和王氏扯上关系。 “那时,我对你可没什么好感,就算是听闻蔚王独守衡州的英勇之举,也颇不以为然。但对这新鲜出炉的太妃,若不新奇是不可能的,于是便随着皇后娘娘一同前去探望。结果寒暄了一半,皇后娘娘有事先行回宫了,便只剩下我与她。”王氏轻叹一声,“所谓绝顶聪明,恐怕说的便是她这类人了,也不知她是如何看出我心中苦闷的,与我闲聊时,字字句句都是她如何不甘愿被宠幸,如何千辛万苦诞下皇次子,又如何说动先帝离开宫闱,如何归隐田园……” “听到这里,我实在有些嫉妒,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想要回宫,不料她却在这时对我说——难道你想就这么了此残生么?你甘心就这么熬在四方城里,日日受张太后磋磨,还随时有可能卷入宫闱倾轧,不得善终么?”王氏面上满是钦服,“我不知是否应当搭腔,她却问我,皇上是不是中了毒,命不久矣。此事绝密,哪怕是我,也是因撞见过先帝吐血才略有猜测,想不到她只瞥了先帝一眼便能一口断定。” 见朱厚炜听得入神,王氏苦笑道:“我入宫十年,可眼力比她差了不知凡几。随即我听见她带着笑意道,她定然活不过今日,兴许当晚就会暴毙,交浅言深,她身后之事,想请我代为关照。我听了此言,哪里还坐得住,当即想走,却不料她问我是愿意做笼中金丝雀,还是天地一沙鸥?而在我出神之时,她说只要我帮她一个小忙,她便有办法保我母子平安,甚至能让我离开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城。” “她让你帮她做什么?”朱厚炜艰难道。 王氏冷声道:“她太了解那个毒妇了,不仅能猜到她会如何做,更知道如何将这些证据留下,他日将那人置于死地。” “于是她请你坐看她死去,然后取得扳倒张太后的利器交给我,是么?”朱厚炜干涩道。 王氏点头,“她还有一些东西留在郁公公手中,听闻足以打动张太监,让他出面作证。” 心里一阵闷痛,朱厚炜咬牙忍住眼眶的湿意,“可她错了,我宁愿与太后再周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要她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你低估了先帝对太后的宠爱,可她却是亲眼见过的,而她也猜对了。”王氏轻声道,“太后手上还有一封遗诏,任一个皇帝胆敢对她不孝,她都有废立之权。” 朱厚炜蹙眉,既如此,为何后世的嘉靖如此待她,还能毫发无伤?可转念一想,不由得恍然大悟——朱厚熜并非孝宗血脉,且费尽力气折腾出大礼议了,哪里还会在乎孝宗的遗诏? 到底还是朱佑樘拟诏时未想到朱厚照会绝嗣吧…… “而我一得知此事,费了好些功夫找到遗诏,又拿着这遗诏,逼着崔骥征娶我。兴许你们都觉得我疯了,其实我也觉得我疯了……” 第七章 即使过了这么久,再听到这件事,朱厚炜仍感锥心之痛,又想起这段时日被折腾得众叛亲离的崔骥征,沉声道,“作为至亲好友,他仁至义尽,此恩终我一生都难以报还。只是我不明白,以我对骥征的了解,但凡和你成亲,定然会好好待你。倘若你对他有意,为何还要死遁,倘若你对他无意,根本就不需要和他成亲就可死遁,你直接找我,我依旧会帮你。明明有更好的方式解决,何苦还要将他拖下水?” 王氏冷笑,“我与陛下素不相识,如何能轻信你的人品?若是你得了遗诏,就将我和载垠置于死地,我又能如何?还不如以此相逼,也让你尝尝万般不自主的滋味。转念一想,就算你龙颜大怒将我杀了,又怎样呢?若你对崔骥征情真意切,你不会立后纳妃,我死了,载垠便完完全全属于你,对他我也算有交代了;而若你杀伐决断,也不如传言那般在意崔骥征,那么我们母子迟早命丧你手,何不干脆试一试呢?” 见朱厚炜沉思不语,王氏自嘲一笑,“后来我却发现你对他一往情深,心知这计划成功了大半……不知陛下是否记得有一日,你召崔骥征前去用膳,有人求见不得?那就是我啊,而那时我在窗下虽只听见寥寥几句,却对陛下的情意有了七分笃定,只是我当时拿不准崔骥征是否想做这个佞幸。” 朱厚炜苦涩道:“他自然是不想的,他先前一直将这些风言风语当做玩笑或是我自污的手段。后来我也曾表明心意,可他仍是铁了心想要娶你……” “其实我一开始的计划也只是想逼着崔骥征帮我出宫,待出宫后立刻死遁,可看到他虽为我所迫,但不论是对着陛下还是爹娘,都铁骨铮铮,未曾有半分退让妥协……我不禁想,若不是当年……” “是啊,若不是皇兄,你们本该是一对神仙眷侣的。”朱厚炜不禁暗自想,那时自己对崔骥征也只是情窦初开,谈不上情根深种,如果真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如今又会是什么局面呢? 过去十余年的人生没有崔骥征,光是想想,他就觉得难以忍受。 王氏瞥他一眼,又恹恹地看向窗外垂柳,“我当时被恨意迷了眼,在想为何两位先帝,个个都宠着你念着你,而齐太妃甚至愿意为了你去死?我提出这么个荒唐至极的要求,不过是想看看你的底线在哪里,而崔骥征又为你能做到什么地步,想不到,你们竟然真的都答应了。其实回头看看,那一刻我便输了。” 朱厚炜看着她依旧年轻的面庞,突然觉得她可怜极了。 “我彼时正在迷惘,想着是走是留,但我与崔骥征未见几面,也不知他态度。直到载垠大病那次,我安插在宫中的眼线报来养心殿发生种种,听闻陛下抱着载垠痛哭时,崔骥征其实就在门外跟着落泪。彼时我就明白了,陛下真的会对载垠好,比我这个母亲更好,而崔骥征恐怕早已心有所系。于是我又想,当年先帝为了一己私欲毁了我,难道我也要为了一己私欲毁了旁人吗?再后来,中秋那日,我在别苑听闻崔骥征未用家宴出门去了,回来时身上沾着露水,喝得酩酊大醉。又听闻陛下带着载垠登了万岁山……” 朱厚炜几乎五雷轰顶,原来那天在万岁山他听见的动静并非乌鹊或是风声,而是在一旁的崔骥征,如果这样,自己对着朱载垠所述前世故事,崔骥征极有可能也听了个正着。 受子不语怪力乱神教育长大的他,会如何看待自己这么个异世灵魂? 这么一看,自己两次嚎啕大哭或是对月流涕,都显得不那么丢人了。 王氏见他神情一瞬间变得空白,忍不住笑了,“从那日起,我终于明白齐太妃所说的笼中雀不只在宫里,也在府中,而若是心不自由,无论在何处,都是画地为牢。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抽身离去,再不和你们这些臭男人纠缠。” “男人,有几个靠得住的?别的不说,孝宗皇帝对咱们这位太后一往情深,还不是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她面露讥诮,“张太后荣宠加身,也不过是娘家荫封子孙、肆意妄为的傀儡,夏皇后三从四德,最后也不过落得一个青灯古佛、寡居到死的下场,还不如如同齐太妃原先那般海阔天空,自由自在。故而,我请崔骥征为我办了新的户帖,又在昨日一把火将这些羁绊因果、前尘往事一并烧了。如此,方是干干净净。” 说了许久的话,二人均是乏了,也无话可说,一时间沉默下来。 直到马蹄声促,又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而小小的朱载垠被宫婢捧了进来,朱厚炜接过,递给王氏,“你此番一去,不知何时会回来,你再看看他吧……” 朱载垠睡得正熟,被人这么搬动竟也未醒,王氏看着重新养的白白胖胖的孩子半晌,最终还是将他还给了朱厚炜,“我不会再回来了,但王贵妃已去,我担忧这孩子成人后,有人会借我的死来挑拨你们父子关系,到那个时候,你再让他来见我。” “天地浩大,人海茫茫,去何处寻你呢?”朱厚炜蹙眉。 王氏淡淡一笑,“我决意改名换姓,寻一山水形胜之处归隐,新的户帖已更名为柳归舟。” “归梦如春水,悠悠绕故乡。驻马渡江处,望乡待归舟。”朱厚炜慨叹道,“好名字。” 王氏挑眉,“为何不能是‘归舟便觉昔年非,高枕已忘前日倦’,或是‘两岸万山如走马,一帆千里送归舟’呢?” 朱厚炜摇头喟叹,又见她从一旁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低声道:“遗诏,还有张氏鸩杀齐太妃的证物都在这里了。此外,我还有个猜测,先帝龙体康健,为何后来每况愈下?兴许陛下可以朝着这个方向查一查。” 见朱厚炜一一应了,她的目光最终掠过他怀中的朱载垠,淡淡道:“山高水远,望君珍重,只愿来世再不入天家。” 朱厚炜也跟着低头看着怀中婴孩,“可要将他叫醒?好歹再见一面。” “不必了,孩子不记事,见了也是无用,再见又有何益?”她倒是洒脱,“从前陛下曾应允我,若我能一生一世对崔骥征好,你便会一生一世对载垠好,后头一句我信陛下,前面那句如今也轮不到我来说了。我想要陛下另一个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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