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秀兰没那么多顾忌,直接问道:“王永富咋说呀?妈跟他打过交道,老家伙就是生了副窝囊模样,其实鬼得很。” “说通了,最先去的他家。”唐贵靠着椅子被剔牙,见家中老小脸上都透着不安,索性给她们透一点底儿,“甭瞎发愁,咱村抓着宅基地的就十五家,他们自己泛过味儿想想,也知道毛病不在我身上。” 管他黑的白的香的臭的,今天他可是磨尖舌头把脏水统统泼出去了,看大队明天咋应付吧。 最多顶不住吃了吐,不差那五百块钱。 唐贵自认将道理想得明白,一条条分析透彻,然而夜里合眼睡觉时总不安稳,一忽想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混过关比啥都强”,一忽想着“纸包不住火,以后陈爱党和赵成功知道他泼水了咋办”,半边心肝火烧火燎的,另半边却像塞了冰雪碴子,翻来覆去死活睡不着。 刘小娥被他吵得难受,低声骂道:“你咋这样窝囊?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爱党要撒开手把你推出去顶缸,我就跟他拼了!” 说完翻过身卷走被子,蒙住头脸自个睡了。 唐贵:“……” 妇女同志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老陈家几口人,他家几口人,拿什么跟人家拼呀,唉。 满腔愁绪无人诉,唐贵直到半夜鸡叫才眯了一会儿,第二天眼下青黑得厉害,不得不抹了碘伏层层遮掩,然后才蔫头耷脑地去大队。 完了,三个干部下乡,他只认识小李一个,看陈爱党和赵成功的脸色,跟人家也不熟,这可咋办呀…… 唐贵不自觉地做好了挨批评甚至挨骂的心理准备,万万没想到,这会开着开着,竟然柳暗花明了! “……兹事体大,镇政府党委班子高度重视……民心是我们开展基层工作的基石,群众利益不容有失……经综合研判,上级领导要求我们以稳定为前提,以保障群众切实利益为目的,放开手脚,向前推进……” 那冯干部微仰着脖颈口若悬河,叭叭叭地说个不停,坐在他左右两旁的小李小杨俱有些不耐烦,唐贵的眼睛却越来越亮,几乎要热泪盈眶—— 他听出来了!乡里这是不愿惹麻烦,要按大阄把宅基地放了! 反正乡下荒地不值钱,那几家没登记的全从一百五变二百,照旧碍不了多少事。 真正的四两拨千斤呀!如此一来,抓到阄的社员自然没意见,石桥村大队的脸面也保住了,他、他也能跟着过关! 不愧是乡干部,高,实在是高啊! 唐贵盯着冯宏图讲话,那眼神火热得让旁人肚里猛翻白眼,然而他全不在乎,等冯宏图终于指派了重新量地的任务,立马积极跟进,一边变着花儿地夸赞一边跑前跑后,顺便表了表自己的委屈和忠心,舌头都差点打结。 陈爱党:“……” 唐贵这嘴皮子,真特么天生当官的材料。 难得这样一桩麻烦事能在年前解决,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迅速将没登记的几家人喊来集合,带着绳子、盒尺等去量地。 当然,路上免不了叮嘱些“占了便宜别吱声,少说多看”之类。 唐贵尤其殷切,奈何他不是行好的,更不会画禁言咒,刚摆开架势要量地,就被陈兵一嗓子吓得抖了抖。 “大伙儿先等等啊!”陈兵站在自家地块前,手里拎着一根拇指粗细的三尺长铁棍,“咱们庄稼老粗不识字,记到纸上也看不懂,插灰橛子吧!” 所谓“灰橛”,指的是将铁棍垂直插入土中再拔出来,然后往洞眼里灌满草木灰,这样地下就形成了一根灰橛子。 草木灰不腐不坏,几年后挖开地面仍然能找到痕迹,所以灰橛在乡下常用来做田地的分界标志。 “好主意!插灰橛最保险!” “啥是灰橛?昨天不是插了木头橛子当记号吗? “哎呀,你们年轻人见识少,咱村土改分地那年就是插灰橛,一年年浇地都冲不走。” “这办法好,插上灰橛顶万年,以后谁都甭想耍赖!” 看热闹不嫌事大,乡亲们纷纷架秧子应和,昨天登记的也要求补一根灰橛,赵成功对冯宏图等人稍作解释,就举起喇叭喊道:“插就插!乡亲们稍等一会儿啊!大队有专门插灰橛的家当,拿过来咱就插!” 太好了,不是要闹事……唐贵抖着手把心按回肚里,和刘晓康、王军军等人作伴去大队找到东西,很快忙活起来。 这套家当还真是专门插灰橛的,铁棍五尺长,下细上粗,顶端有个握环。硕大的锤子头掺了铜,拎在手里分量十足,锤把则是手腕粗的枣木,比普通铁锹把更结实。 此外,还有一根带椭圆铁片的小细棍,可以往下压,防止灰积少了不结实。 至于草木灰,村里家家户户都有锅灶,加上年底了要蒸馒头、蒸枣花,灶膛里最不缺这东西,转眼就弄来了两麻袋。 人多力量大,更有好事的抢着抡锤,太阳还没走到正南就就把灰橛插得七七八八,只剩王永富和刘援朝两家了。 他俩本该在上一条巷子做邻居,然而原本一百五的阄变成了二百,计划中的巷子就不够用了,只能再向东错一错。 这一错,又错出了新问题。 石桥村是个依河而建的小村庄,但平金河是条自然河,历经数百年时光,它的河岸蜿蜒向东,不似人工河那样笔直。 这就导致挨着河的巷子有长有短,短的三四户人家,长的六七户人家,反正向北抵到大街,向南抵到距河岸有段距离的土路。 土路与平金河之间,是面积或大或小的田地,算个安全带。万一哪天平金河发水,多少有个缓冲的地方。 按照测量结果,新测出来的巷子约莫四百五十平,都是小阄的话能盖三家房。 架不住王永富和刘援朝都是大阄,而且坚持要临街的位置。有房后山,宽敞。 “我抓到二百就得量二百!旁的话不用说,我就要占北边靠大街这块地! “做梦吧你!登记有顺序,按顺序我就该在你前面挑!” 眼看俩人针尖对麦芒,不肯退让半步,摆明是吃准了乡干部在场,想趁机闹腾捞一把,唐贵吓得心肝扑通扑通直跳。 嗨呀祖宗,你们非当着领导的面吵吗?二百方已经是宅基地上限了,再有钱咱也不可能买半条街呀! “都是乡亲,有事好商量。”陈爱党沉着脸上前调解,连劝带吓地训了几句,又让两人猜拳,谁输谁占临街的宅基地。 这法子公平,王永富和刘援朝都没意见,三局两胜,很快就定了王永富在南,刘援朝在北。 只是他俩从前为浇地有点旧怨,今天吵出了火气更不肯挨着,一人占掉两侧的二百方后,剩下中间那点儿地块就十分狭长了,不用看都知道盖不成正经房子。 陈爱党彻底黑了脸:“你俩闹起来没够是吧?以后还在不在石桥村混了?” 冯宏图忙道:“陈书记冷静啊,我们做基层工作,不但要讲究工作方式,也要讲究工作态度……” “……?” 熟悉的论调浮现,唐贵感觉自己脑仁子都开始隐隐作痛。 老天爷呀,今儿可是腊月二十一!现在石桥村九成九的人都在揣手看热闹!能不能赶紧把这事结了?! 眼瞅着冯干部越说越来劲,而日头已升到正南,西北风送来袅袅炊烟,显然到了饭点。 再拖下去,小事化了估计难……唐贵一横心,闭着眼大声喊道:“中间那块地没人要我要!我、我今年刚入党,我愿意发扬风格!” * * * 唐墨看完热闹,心满意足地回到家,已然快三点了。 怕挨姜冬月的扫炕炊帚,他边洗手边抢先解释:“帮成功送了几趟木头,叫咱村的孤寡老人过年烧。” 平村镇逢二逢八有集市,姜冬月正忙着拾掇明天要卖的衣裳,懒待跟他计较,随口问道:“哪来的木头呀?前两天碰见香惠嫂子,她还说家里要买煤。” 唐墨:“就戏台拆出来那堆。檩条椽子早卖了,剩下半朽半不朽的卖不上价,都在墙根儿扔着。趁今天人多,成功跟那乡干部一说,全拿出来分了。” 陈爱党颇有些不满,但他自己脚跟的泥刚洗净,不敢多生是非,只能眼睁睁看赵成功表现,用大队的东西做顺水人情。 “别看咱村地方不大,能当官的心眼都不少啊。”姜冬月啧啧两声,不免又冒出点酸气,“你看小贵子,他昨天露了馅儿,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今天稀里糊涂就没事了,不枉你妈初一十五去庙里拜菩萨,真给求出两分官运了。” “拉倒吧,就一个鸡冠子还求官运,不够磕碜人的。”唐墨撇撇嘴,神色很是不屑,“你别看小贵子这次没事,人的名树的影,他以后在咱村里肯定难混。” 说话间,锅里的粥冒出了绵密泡泡,唐墨忙拧到小火,让热气再熥一熥馒头。 燃气灶啥都好,就是容易淤锅,得仔细看着点儿。 “是啊,搁谁白扔五百块钱心里也不痛快。”姜冬月说着,把捆扎结实的衣裳用旧包袱皮裹住,防止荡了灰尘。 “明天我便宜处理一批,能卖的都卖掉,过了二十四再卖对联。哎老黑,大队那五百块押金什么时候退呀?退回来了你去青银县购年货吧,家里得买鱼,青菜啥的也多买些。” 卧槽冬月啥时候知道了……唐墨差点被馒头噎住,猛灌一口热汤才缓过来:“没、没退呢。问成功了,说把这次的土地证统一办清了才退,估计到过年了。” 以前石桥村的土地证都是蓝皮,前几年换成了红皮,大小和孩子们的作业本相仿佛。 当时大队喇叭喊过一阵子要求换证,可是旧证不要钱,新证却按宅基地平米收费,还要交什么工本费、印花税来着,换个证起码要掏二三百块。花钱不落好,村里人自然不愿动弹,这事儿就慢慢不了了之了。 但是今年量宅基地不顺当,那十五家登记好的怕出岔子,后晌三三两两地拿着钱就往镇政府跑了,半点不敢耽误。 “数满仓最积极,我在戏台装木头的时候,见小龙载着他往西走。那摩托车不知道咋了,屁股后面一团团黑烟,真呛鼻子。”唐墨边说边拿勺子刮干净锅底,顺手倒半瓢水进去泡着,“咱家新院的证是红皮,旧院还是蓝皮,要不跟风换了吧,省得以后麻烦。听那个乡干部的话音儿,以后蓝皮证就不算数了。” 姜冬月:“行,翻过年我就去,现在四处忙叨叨的,先不跟他们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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