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此,对方的脸上露出一抹兴味的笑,慢悠悠地将那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哦,念念,好吧——我知道了。” 他的动作很快,在天黑之前,便将一只装了整整十只鬼的锁灵囊丢到了虞意白的怀里。 少年心头一直高悬着的石块终于彻底落地。 “谢谢……唔……” 虞意白发现自己仍旧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被噎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微笑:“总之多谢你了,不然我还不知道要在这山里呆多久。明日……明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就在这见,怎么样?” 那鬼听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唇角带笑地静静盯着他,虞意白只当对方同意了,便摆了摆手,一溜烟下了山。 - 殷时的眼中少见地闪过了茫然。 陪在少年身边的那只鬼,应当就是他自己。 可为什么,对于这段记忆,他极其模糊,几近是大片的缺失,甚至连虞意白少年时期的模样都很难回忆起来,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 他不记得了。 虞意白在他的身边正静静沉睡着,发丝散落,肤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白,又长又密的睫毛低垂着,宛如一具精致的人偶。 人偶…… 殷时的手指穿过他乌黑的发丝,看着它们沿着指缝流泄而下。 他确实一度强烈地动过这个念头,把对方做成只属于他的人偶,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都属于他,再也不会有什么不相干的人前来打搅他们。 而现在…… 这个想法虽仍旧不时会在脑海中闪过,但已然不再如一开始那样强烈了。 为什么呢? 殷时仔细地想了想。 大抵,是因为小白亲口对他说自己不愿意。 可他明明是个很自私的人,自私到……就连想象虞意白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曾经被谁触碰过,都会忍不住地烦躁,生气,想将那些人一个个地找出来,在虞意白面前杀掉才行。 他知道这个不太可能,于是也就只是想想而已。 殷时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意识继续潜入对方记忆的回溯里。 - 第二天,少年如约而至。 虞意白早早便来到了那个地方,等着对方来。 他昨日将锁灵囊交给虞疏之后,对方一直阴沉的脸上果然有了些喜色,而后当晚便在饭桌上宣布,半月之后他会将身为妾室的容氏提拔为嫡夫人,以后虞家上下都要尊称她为虞夫人了。 在虞意白的母亲死后,嫡夫人这个位置便一直空着,虞疏突然间宣布这个消息,他虽知这是人之常情,却也无法真心地高兴起来。 虞意白正垂着眼胡乱想着,忽而发觉地上多了一道影子,连忙回过头去,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松了口气。 那鬼仍旧一身红衣,脸上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口吻含笑:“你竟然真的来了。” 虞意白眨眨眼道:“自然,我说到做到。” 他虽然害怕,但自己承诺过的事,哪怕再怕也是得来的。 对方像是能看穿他心里所想似的:“我还以为你会怕得不敢来呢,或是叫些人上来对付我,想不到却是独自一人来的。” 他口中说的这些,虞意白其实也想过,面上的神色有片刻的不自在:“你帮了我,我怎么会反过来对付你。” 对方挑了挑眉,也不知有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那一丝心虚,忽地问道:“懂乐理么?” 虞意白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懂一些……” “会吹笛么?” 他犹豫道:“会一点……” 下一刻,一件东西便从对方的方向抛过来,虞意白一愣,连忙抬手去接,东西被不偏不倚丢进他怀里,他低头去看,发现是一只笛子。 不知是用什么制成的,触感冰凉,似玉又似石,笛身雪白纤长,上边排着圆形的孔列。 虞意白疑惑地抬起了眼。 他站在树荫下看着青年,笼着阴影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却让人无端感到疏离与危险。 “我同你讲过,我成为鬼之后,便忘了我的名字,也什么都不记得了,身上只剩下这么只笛子,或许这便是我的执念,但我不会吹笛子,既然你会,不妨吹给我听试试看。” 闻言,虞意白的眼眸中闪过诧异之色:“笛子……是执念……?” 他怎么也不能把一支普普通通的笛子与使人化作厉鬼的执念联系在一起,一时间都以为面前的这只鬼在哄骗他。 对方微微一笑:“权且当帮个忙,说不定你一曲吹完,我执念了结,便原地消散了呢。” 他面上的表情毫无破绽,虞意白只得点点头,找了块石头坐下,试了几个音,便将长笛横在唇边,凭着感觉吹奏起来。 那鬼就立在不远处看他,唇角噙着些弧度,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晦暗不明。 少年一身单薄青衫,纤长的衣带随风而起,清丽的眉眼正微微低垂,面庞的轮廓姣好柔和,白皙的指间持着雪白的笛,渐渐的,有悠扬轻缓的乐声流淌而出。 待一段旋律终了,虞意白缓缓放下手,抬眼看去,发现对方仍旧站在那里,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心头顿涌起几分被骗了的感觉。 他抬步走来,十分不负责任地道:“那大抵是我猜错了,我的执念看来不是这个。”他笑道,“吹得很好听,笛子就送你了。” 虞意白微微一怔。 送他了? 这长笛入手冰凉,分量不轻,色泽白得不带一丝杂垢,摸上去时质感也很奇怪,总觉得不像是寻常的笛子,或许是什么贵重之物,贸然接受,总感觉不太好。 “还是不了吧……” 他尾音尚未落下,便见那鬼刚刚还笑吟吟的神色倏地阴沉了下来,周遭空气冷了几分。 “白送的东西,为什么不要?怎么,不喜欢?不喜欢便还我,我毁了便是。” 说着,他便伸手要来夺,虞意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与他的手堪堪错过。 看着对方的脸色,他无奈改口道:“没有不喜欢,只是觉得太贵重了。” 他不喜欢就要毁掉么……也太偏激了。 “一只笛子,有什么贵重的。” 虞意白道:“那就留在我这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想着该拿什么回礼来给对方。 毕竟忽然接连承了一只鬼的情,不付出点什么,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于是过了几日,虞意白便带来了一块圆形的白玉,中央刻着一个小小的“念”字,尾端缀着殷红的流苏。 “这是送你的。” 那鬼歪了歪头,问:“为什么?” 虞意白解释:“你上次给我笛子,这算回礼。” 他轻轻皱了下眉:“那是白送你的,你就这么着急想同我撇清关系?” 虞意白反应了几秒才理解对方的脑回路,感到有些头痛:“我不是那个意思,因为你送了笛子,所以我才给你玉,有来有往……” 那鬼冷笑了一声。 虞意白顿了顿,忽地灵光一闪道:“我这也是白送你的,你看上面还有我的名字,你不要也得要。” 他连忙用指尖点了点那个字,对方垂落的视线却久久落在他那截瓷白匀亭的指骨上。 “好吧。”他点头从少年的手中接过了那块玉,在手中饶有兴趣地把玩了一阵,对着那个“念”字看了挺久,而后又收了起来。 - 虞意白发现,那只鬼似乎很喜欢听他吹笛,经常笑眯眯地夸他吹的曲子好听,而后以此为由让他连着吹一首又一首。 在这之前,他还从没发现自己在乐理方面竟然还有这样惊人的天赋,虽然对方的称赞听起来也尤为虚假浮夸且值得怀疑就是了。 时间长了,他甚至都疑心那鬼送他笛子,是不是就是为了让自己吹曲给他听。 呵。 真是诡计多端。 于是在某次对方让他吹吹笛子来解闷的时候,虞意白撒谎道:“我今天累了,不想吹,你若这么喜欢,不如自己吹给自己听。” 他摇摇头:“我不会吹,才让你来吹。” 虞意白顺理成章道:“我可以教你。” 他本以为对方会拒绝,没想到那鬼倒正眯着眼认真思考了片刻,点点头:“那你就来教我吧。” 他玩味一笑,叫了一声他的小名:“念念。” 说出去的话等同于泼出去的水,没办法,虞意白只得被迫揽了教人吹笛的活,虽然他自己在这方面其实也只是个三脚猫,但对方一日复一日对他毫无底线的吹捧已经令虞意白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某种膨胀的自信:是的,在吹笛子这件事上,他似乎真的有那么几分天赋。 虞意白发现这只鬼虽然平日看着十分腹黑,满肚子算计,但在乐理上,倒是确实一窍不通。 可在连续演示无数次换来的却还是对方困惑的眼神后,虞意白彻底崩溃了。 对着那张带着微笑的脸,他都怀疑那鬼是不是故意装傻充愣来玩弄他。 “你是真的不懂吗?!” 对方摇头。 说来也奇怪,每次在虞意白教得不胜其烦怀疑人生来到崩溃放弃边缘的时候,那鬼总是十分“恰巧”地又学会了一点点,当然,每次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只少不多,却让虞意白又重新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次数多了,虞意白心头对对方的怀疑愈来愈盛,却时常在对上那鬼堪称茫然的眼神时,这个原本无比坚定的怀疑又动摇了。 真的是不懂吧?就是不会吧?应该,不是在……骗他吧? - 虞家的后山阴气重,便多生有喜阴好湿的植物,白昙便是其中的一种。 夏季之夜,虞意白会趁虞家人都入睡的时候悄悄起来,轻车熟路地从小门绕去后山,而对方则早已在那儿的树枝上坐着等他了。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那鬼低笑了一声,“昙花一现,终是花期短暂,顷刻枯萎,不过一个时辰的看头,大半夜地起来为了这个,就这么喜欢?” 虞意白站在他旁边,低声说:“不是我喜欢,是我母亲喜欢,她是在夏季出生的,生时昙花盛开……” 她没给我留什么纪念的东西,看到白昙,也勉强算是睹物思人了。 他没说下去,闭了嘴,靠着树坐着,对方则坐在树梢上,闭眼假寐,红衣投下一片暗影。 很快,便等到白昙开了。 浓郁的夜色之下,素白的花瓣一片又一片舒展开来,花尖沁着剔透的露,中央簇拥着一圈月牙似的花蕊,白练的月光下,幽幽的冷香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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