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走了春花秋叶,送走了与他扶持走过半生的夫人,送走了由南向北又由北向南的归雁。 他于每一封信笺中描摹沈明欢的模样,从送信人的只言片语里得知沈明欢的风华,他在这无数个瞬间感觉到了极度的欣慰与骄傲。 宣召他回来的圣旨语焉不详,只夸赞他有一个出色的孩子,沈铎这一路上都在思考,沈明欢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让皇帝同意他回来的? 他想不到,可入京以来的流言告诉了他真相。 那些感动、欣慰、骄傲……寸寸消散,得以回归故土的喜悦也被怒气所掩盖。如果文字会骗人,那他曾经收到过的信和听到过的消息,究竟有几分是真的? 沈铎目光复杂地看着沈明欢。 沈明欢只当没看见他,浅笑着回答沈长卿:“是,我回来了,让爷爷担心了。” 沈安恍然大悟,“原来家主早知道老太爷会来这里!” 他说完才发现自己的插话太过失礼,告罪般捂上嘴。 沈长卿眼中泛开笑意,“我亦知道你知道。” 沈明欢“嗯”了一声,像是觉得好玩,他也一本正经地说:“我也知道爷爷知道我知道。” 话毕反倒把自己逗笑了,沈长卿宠溺地看着他,无奈地摇摇头。 沈铎:“……” 没有人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吗? 他不死心地重重咳嗽几声,企图引起在场人的注意。 于是相谈甚欢的沈长卿、沈明欢、沈安三人齐齐转头,用疑问的眼神盯着他,像是等待即将行刑的犯人做最后的申诉。 沈铎:“……” 沈长卿目光嫌弃,“这么大的人,还能把明欢的棋子洒一地。” * 沈长卿没有久留,确认沈明欢毫发无伤之后就找了理由离开,给这对久别重逢的父子创造说话的条件。 “澈,水澄也。”沈铎望着他叹了口气,良久才说话:“我为你取名为澈,希望你此生干净明朗,无愧于心。为你取字明欢,则愿你顺遂无忧,常开怀,多喜乐。” 他蹲下身子,借着低头拾棋的动作掩饰内心奔涌情感。“如果我现在让你收手,远离夺嫡纷争,你愿意吗?” 系统眼泪汪汪,[呜呜呜,宿主,对不起。] [哭什么?我做这些又不全是为了你。]沈明欢被哭声惊得面色一僵,别扭地安慰。 沈铎将沈明欢的沉默理解为了拒绝,他站起来把棋盘放到石桌上,点了点头,苦涩一笑:“我知道,你比我出色,你是青年才俊,你需要抱负,可为什么偏偏是二皇子?” 沈铎能接受沈明欢为骆修远效力,正如他所说,孩子大了,渴望一展才华,即使会有危险,做父母的也没有理由阻止。 前提是,那是一条正确的路。 “因为二皇子更好……”骗。 沈明欢微微一笑,“大皇子可做不到让您回京,父亲。”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沈铎勉力忍耐,语气中还是带出了几分嘲讽。 他气这人为了些许利益置大祁未来于不顾,却也怕这人当真是为了他故而选择二皇子。 如果是那样,那他岂非才是这一切罪孽的根源? 沈铎声音带颤:“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是怎么说沈家的?” 沈明欢叹了一口气,“何必在乎世人看法呢?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你……”沈铎因为惊讶瞪大眼睛,他神情复杂:“这么混账的话,你怎么能说得出口?” 在沈明欢回来之前,沈长卿已经与沈铎谈过话。 沈铎不明白为何在他记忆中曾经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的父亲,十五年后会如此坚定地支持沈明欢荒谬的做法,却又不肯与他解释原因。 “司鸣,我不管你有再多的不解和不满,你要记得,现在沈家的家主,是明欢。” 沈长卿在结束谈话前语气严肃,似提醒也似警告。 沈铎微微闭了闭眼,他说:“沈澈,你是沈家家主,沈家不是只有祖宅里住的你、我、父亲三人,你得对沈家族人负责。” “你说得对。”沈明欢赞同地点点头,“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与我断绝父子关系,将我赶出家门,由此我就不会连累沈家了。” “沈澈!”沈铎大怒,他认定沈明欢是在赌气,可哪怕是气急失言,这话也太过伤人了。“我是你父亲,还不能说几句了?” 他讽刺地说:“你才是沈家如今的掌权人,我哪有权利将你赶出家门,要走也是我走才是吧,家主?” 沈明欢仿佛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怒意,又点了点头:“啊对,我是家主,那我把我自己逐出家门?” 沈铎呼吸一窒。 他觉得这样不行。他与沈明欢许久未见,奚丘的日日夜夜,他也曾从对孩子的思念中汲取勇气。 时隔十五年,这份感情不应该消磨在毫无意义的争吵之中。 “沈澈,现在不适合再聊了,我们都冷静一下。”沈铎及时止损,拂袖而去。 沈明欢遗憾地叹了口气,他是真的想被逐出家门来着。 [宿主?]系统小心翼翼地试探。 它不知道沈明欢为什么要这么说话,在它看来,沈明欢完全有能力用更好的方式解决。 它的宿主如果想和一个人打好关系,世上没有人能拒绝。 沈明欢慢悠悠地将棋子一颗一颗摆到棋盘上,没有回答。 * 骆修启近日来春风得意。 那天的晚宴上,皇帝亲自出言恢复了卓将军的声誉,他依然还是大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 可卓飞尘却隐隐表露出唯二皇子马首是瞻的姿态,着实是让骆修启出尽了风头。 就连那位远道而来为质、盛名在外的黎兰太子,对他也是一等一的尊敬。 宴会上觥筹交错,骆修启听着耳边的夸赞声,一时有些沉醉。 那晚过后,他忙得甚至挤不出时间来找他的沈先生。太多太多的人登门拜访,将骆修启哄得找不到北。 他将自己的实力在晚宴上展现得淋漓尽致,沈明欢、黎承濯、卓飞尘,只凭他们三人,莫说是太子之位,便是皇位都能争上一争。 如今朝堂上不乏一些蝇营狗苟、汲汲于名利的宵小之徒,别的本事没有,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 话说的还格外动听,让在沈明欢这里受尽折磨的骆修启流连忘返。 因为骆修启喜欢被吹捧的态度过于明显,下面的人自然投之所好。 “臣从前就想拜见殿下,可每每见到殿下威仪,臣便自惭形秽,是以一直错失机会,可惜可叹呐。” “王大人这话在理,依下官拙见,殿下的威仪,比之圣上,也不分轩轾。” 骆修启最开始听到有人将他与皇帝做比还吓人一跳,后来听得多了,也就越来越坦然。 从“不分轩轾”到“陛下拍马所不能及”只用了短短三天,骆修启嘴角翘起,口中说着“不敢不敢”,却一点儿没试图阻止。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都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了。 其速度之快、内容之完整,就像之前突兀兴起的流言迅速被骆修启听到一样,神奇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谁也不愿意自己被贬低去吹捧另一个人,更何况是一直高高在上的皇帝? 他再疼爱骆修启,见到对方听之任之、甚至乐在其中的态度,也不由得有了些芥蒂。 ——皇位迟早有一天会是你的,我如此疼爱你,为你铺路、为你铲除威胁,你就真的如此等不及吗? ——还是说,我也是你要铲除的威胁之一? 满腔慈父心怀的皇帝陛下顿时有些心寒。 可是,感情这种东西,一旦付出是很难收回的。 皇帝虽然不再像从前那样事无巨细地为骆修启打算,可在他一众孩子当中,骆修启依然是特别的那个。 沈明欢安安静静地听完下属的汇报,开心地在棋盘落下一子。他对面并没有人,与其说是下棋,更像是用黑白两色拼着玩。 外面风起云涌,分明是他一手造成,结果他反倒最悠闲自在。 作者有话要说: 沈铎,字司鸣。 铎,大铃,形如铙、钲而有舌,古代用以宣布政教法令,亦为古代乐器。 司有掌管之意。 古人取字多遵循几个原则:相通、相反、延伸、补充、解释…… 给沈铎取字的时候,选择的是语义相同的方式,用“司鸣”为“铎”作进一步的解释,原本这一段是写在正文里的,沈长卿沈爷爷希望他的孩子能司掌法度,保持公正,将好的政令传于天下万民。 但是写忘了,所以只能在这里补充了。 对不起沈爸爸,我真的不是因为你骂了明欢才故意忘记的!
第18章 君臣已与时际会(18) 沈明欢满意地看着棋盘上黑棋组成的“蠢”字,“唰”地一声展开折扇,“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说道:“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啊,私闯民宅的丞相大人?” “我很好奇,”曲正诚半蹲在围墙顶上,还穿着那身熟悉的夜行衣,“眼看他楼塌了……你要毁了二皇子,却又为他争取到卓将军?” 曲正诚潇洒地跳下来,“这件事怎么想,二皇子都还是受益的吧?” 足够理智的人能从骆修启花团锦簇的现状下看到横生涌动的危机,可从另一方面来说,过去的骆修启甚至没有被卷入纷争漩涡的资格。 燕陵这个地方,太过平庸的人,连危险都会蔑视他的存在。 “谁同你说卓将军是二皇子的人?”沈明欢表情得意,语气却透着故作矜持的平淡,像极了装模作样夸耀自己的孩童,等待大人吃惊的赞赏。 他轻哼了一声,微微抬头,神色傲然:“卓将军是我的人。” 曲正诚隐有预料,是以也没太意外,他看着沈明欢飞扬的眉梢,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于是他也当真笑出声来。 想他在官场这么多年,见到过形形色色的面具,就连他自己都有两幅面孔。 可沈明欢却可以这么真实,真实得让他羡慕。 “你笑什么?”沈明欢莫名其妙地看着曲正诚,总不可能是在笑他吧? 曲正诚收了笑声,却还是止不住脸上笑意,“因为开心啊。陷阵营有何彰在,顾成霖能给的帮助不大,不过——” 曲正诚冷笑:“互相牵制而已,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蠢到妄图用制造军内对立的方式来控制军权?” 是,这样的确能保证骆修远没办法因为顾成霖得到陷阵营的支持,可这于皇帝、于大祁又有什么好处呢?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陷阵营,如今就是只割裂了翅膀的鹰,畏首畏尾、裹足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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