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捋了把胡子,装模作样地沉沉叹了口气:“本来就伤着,又吹了天风,怕是难了。” 话音落,王墨只感觉心口子一阵抽疼,天都要塌了。 他是怨他、恨他,将他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村子里受尽苦楚,可他也惦记他。 胸膛子里的这颗心,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全是靠想他、念他,才苟活至今。 就算眼下真恼了他,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那念想,那如藤蔓紧紧缠绕的念想,深入骨髓、刻进心里。 王墨垂下头,满喉满口的酸苦,他艰涩道:“白天时候,还能开口说话儿,咋过了几个时辰,就这样了。他、他不是顶厉害么……” 老头儿一听,心口子不由得一紧。 哎呦这小娃娃的模样忒可怜了,一张不大的小脸儿,被冷风裹得通红,大眼睛汪着水,想哭又强忍着,让人瞧了难受。 他想着是自己说话太过,吓着人了,忙找补:“哎呦娃娃你别哭,难是难,可、可也不是没法子嘛。” “要、要咋办?”王墨伸手抹了把脸,蓦地想起什么来,通红着眼睛看过去,“门、门口子那会儿,您说要回什么潭里休养,是不是得回去啊?” 老头儿一听,小心翼翼地瞧去闭目装死的妖蛇。 果不其然,玄鳞没睁眼,那眉心却皱得死紧,摆明了不想回。 老头儿缓缓收回目光,编起瞎话儿:“这……路途遥远,主上伤得这般重,不好来回搬动。” 王墨吸了吸鼻子,哑声问道:“那咋办啊?” 老头儿轻咳一声:“当务之急,是先找个避风且暖和的地方。” 他不动声色地瞧了眼王墨的屋子,试探着问道:“王公子,可否借您屋子一用啊?” 他的屋子…… 王墨手指头抠着车板子,骨节处一片青白,他咬了咬牙:“好。” 他话音方落,就见本来还佝偻着脊背、龙钟潦倒的老头儿,缓缓站直了身。 紧接着,夜风骤紧,一片青烟里,老头儿变作了一只六七尺长的巨龟。 玄黑的龟背厚如城墙,强壮的四肢粗如石柱。 巨龟的双目轻轻眨动,一声低沉兽吼,张嘴叼住了玄鳞的袖子,将汉子慢慢拖上了龟背。 王墨惊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儿来。 玄鳞是同他坦白了自己是妖蛇,可记忆里混沌的那一幕随着流水的朝夕,早就模糊了。 他如何都没法子,将玄鳞同个庞然巨物联系在一块儿。 可瞧了方才那场面,王墨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久久回不来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哒哒哒一阵乱响,狗子打屋里飞似的狂奔了出来,一头扎进了王墨的怀里。 王墨收起手臂,将狗子抱紧了,轻声哄它:“地蛋儿不怕,我在呢。” 狗子玛瑙似的眼珠子满是惊惧,耷拉着毛耳朵,呜呜唧唧地叫唤。 王墨颤抖着呼出口气:“是、是挺吓人的。”
第七十一章 王墨抠搜惯了, 出来前将油灯吹熄了,甫一进门,屋子里黑黢黢的。 玄鳞自龟背上起身, 利落的翻身落地,临上炕前,还不忘将长靴脱了。 炕头子,被子早已经铺好, 却平平整整的没睡过人。 玄鳞微怔,想着自己躺在外头吹冷风时,这小哥儿也没安心的睡下。 他忍不住伸手摸上被子, 屋里没烧炕,被子冷冰冰的。 玄鳞倒不觉得有啥, 可他知道王墨怕冷, 吴家的那个冬天, 他回回手脚冰凉,塞在热气腾腾的被窝里,也得好一会儿才能暖和。 玄鳞难忍地呼出口气, 扯了被子蒙头上,不多暄腾的被子里,满是王墨的气息。 他从不用香粉, 也不涂香膏, 被子里清清爽爽,一股子淡淡的皂角香。 玄鳞深深吸了一息, 心口子都生了热。 不多会儿,一人一狗缓缓行了过来。 本来怕得呜呜直叫的狗子, 为了护着王墨,壮了胆子、挺着胸脯挡在前头。 月光又凉又淡, 斜着倾落进门里,一片寒意。 老龟已经变回了人身,狗子一瞧,浑身毛都炸了起来,呲牙咧嘴的低低咆哮。 王墨忙将狗子抱进怀里,安抚地摸了摸它的毛脑瓜,他看去老头儿,紧张地问道:“老伯,他咋样了?” 咋样了…… 老头儿皱紧眉头,说轻了,怕主上被扫地出门;说重了,怕小娃娃伤心难过。 难死了。 他抿了抿唇:“暂且压住了,可还得仔细瞧瞧。” 王墨的手指头紧紧抠着衣边,点了点头:“那、那今夜麻烦您了,我就先出去了。” 老头儿一怔,紧问道:“天这般夜了,小公子是要去哪儿?” 王墨眼睫颤了颤:“我、我去灶堂睡。” 他话音落,炕头子窸窸窣窣一阵响。 玄鳞缓缓坐起身,唇线拉得平直,他哑声道:“不必了,我出去就是。” 老头儿一惊:“主上,您怎么起来了!快躺下、躺下。” 王墨喉口一哽,忙抬头看过去。 月光照不见的地界,一片黑沉沉。 他瞧不清明,只能依稀分辨出一团模糊的轮廓,大抵是汉子强撑着坐了起来。 不顾老头儿的劝阻,玄鳞一边粗声急喘一边挣扎着要下地。 王墨抿住唇,牙齿紧咬,哽咽着喊道:“我、我不去外头了,你别闹了!” 屋子里倏然安静了下来,汉子塌下肩膀,小心翼翼的瞧了眼王墨,翻回了炕上。 老头儿一见这场面,不动声色地退到了墙角,他垂下头,轻声道:“主上、王公子,那老夫就先出去了。” 嘎吱一声响,门轻轻关上了,月光照不进来,黑压压一片。 王墨咽了口唾沫,手扒着地行到炕头子,摸索着将油灯点上。 昏黄的一团光亮,照得不大的屋子亮堂起来。 玄鳞后背靠着墙,偏头看过去,就见王墨伸长手,将油灯轻轻放到炕沿边,手扒着地缓缓退到了角落里。 他心口子抽疼,哑声开了口:“你怕我。” 那声音好低好沉,像是崖边的一颗石子,垂落进深不见底的寒潭里,咚的一声闷响,惊起阵阵涟漪。 王墨抱着狗子,没有说话儿。地蛋儿不知道咋了,滴溜个眼珠子,轻轻蹭了蹭王墨的手臂。 玄鳞难忍地呼出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炕面,艰涩着道:“小墨,你过来。” 王墨眼睫微颤,别开了头,倒是没再不情愿汉子叫他「小墨」。 玄鳞清楚,这小哥儿平日里看着温温和和,其实性子倔得很。 他喉头滑滚,装着要死不活的咳了两嗓子,颤声道:“小墨,我伤得重,怕是活不长久了……” “你、你别胡说!” 玄鳞干哑地叹了一息:“到时候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 不在了…… 王墨根本不敢想,他手不自觉攥紧了,目光闪烁地瞧过去,那张将死之人惨白的脸上,眸子又深又沉,满眼的他。 王墨再忍不住,颤声喊起来:“咋会不在了!你不是说你可厉害,最厉害了嘛!” 他红着眼眶哭起来,可又不出声,就那么可怜巴巴的流眼泪,叫人不忍瞧。 玄鳞心口子一慌,忙自炕上翻了下来,他伤在七寸,这一动,疼得眉心抽紧,可他没空管,伸手狠按住胸口,踉跄着走到了王墨身边。 小哥儿皱着脸,慌张道:“你、你咋下地了?快躺回去。” 玄鳞伸长手,将人搂进怀里,头一回,王墨没伸手打他,他缩着单薄的脊背,缓缓的、缓缓的靠在了玄鳞的肩膀上。 俩人谁也没说话儿,就连地蛋儿都乖巧的,没发出一点儿动静。 屋子里好静,仿佛油灯跳动的细碎噼叭声都清晰可闻。 好半晌,王墨吸了吸鼻子,哽咽着开了口:“你、你不是说你比「魑魅魍魉」还厉害,咋会活不长久、咋会活不长久……” 这是他俩在吴家时候说的话儿,那会子王墨去后院儿学字,玄鳞见不着他想得紧,逮了机会就要显摆一下,王墨全都记得。 玄鳞难忍地抿了抿唇,哑声道:“怕我死啊?” 王墨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玄鳞垂眸笑起来,那表情不大,只有唇角微微弯了弯,他道:“我死了不正称了你的心意,再不来扰你了。” 王墨没回他,却听“吧嗒”一声轻响,眼泪砸在了玄鳞的颈子上,好烫好烫。 玄鳞心口子抽紧,又酸又苦,恨不能马上坦白,将王墨抱怀里哄好了,再不叫他哭。 可是不行,就王墨这气性,若不是到了生离死别这一步,断不会将心里话同他说清楚。 王墨垂着头,手指头抠着衣边,可怜巴巴的道:“你叫我去渡头,不管多难我都去了,就算我打柱子上摔下来断了腿,心里头也不怪你,我想着这都是意外,同你无关的。可是、可是不是,你早知道的……” 玄鳞痛苦地呼出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怎么解释王墨才肯信,却听小哥儿又道:“好,就算你说的什么另一个魂魄,神神鬼鬼都是真的,可这一年三个月,你去哪了、去哪儿了啊!” 他抬起头,一双眼睛兔儿似的通红,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湿了满脸。 玄鳞喉头难忍地滚了滚:“不是不想找你,天雷伤了心脉,我破海出来沉入潭底,昏睡了一年多……” 王墨怔愣的看着他,起初,还能忍着,小声地抽噎。 直到玄鳞伸手过来,捧住他的脸,一下一下给他擦泪,王墨再忍不住哭出了声。 大手缓缓包住了小哥儿圆乎乎的后脑勺,玄鳞将他往自己心口上压,即便碰着了伤口,也抱得紧紧的:“小墨,再信我一回,就一回,成吗?” “以前你守着我,现下换我守着你。” “我定对你好,生生世世。” 王墨没应声,却伸着细瘦的手臂,紧紧环住了玄鳞劲瘦的腰,他压抑地哭起来:“你都要死了,我信不信你,有啥分别啊!” 玄鳞眼睫轻颤,垂头亲在了王墨的发顶:“那你疼疼我,我兴许……还能活。” 王墨傻乎乎地看向他:“还能活?” “啊……”玄鳞眉目舒展,轻声道,“你不叫我死,我不敢死啊。” 终于,王墨放声大哭起来:“你别死,别死!你说过不会负我的!” * 这一夜,两人一狗都睡在了炕上,像在吴家那会子似的,紧紧偎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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