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间,屋子里安静下来,就剩下王墨和小狗子。 王墨仓皇地立在炕边上,他额头的血没来得及管,已经顺着脸颊淌进到了颈子上,浑身都是水,透湿的衣裳将他一马平川的身子包裹得一览无余。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脚,往前挪了两步:“爷……” 玄鳞面色苍白,眼神冷漠地瞧着他,没有应。 王墨不知道是咋了,明明白日里还和自己好好的,咋睡了一觉,便如此生分了。 他心里头难受,手指头抠着衣边:“爷,您是气我吗……” 他一双大眼睛红得厉害,那股子劲儿,可怜巴巴的。 玄鳞不知道怎么,只觉得心口那地方蓦地一抖,生疼。 他收回目光,没再看他,只轻轻呼出口气,问道:“你就是王墨?” 王墨一愣,只觉得鼻头发酸,还没开口,眼泪先顺着眼角崩落下来,他抖着唇:“爷,你这是啥话?不、不认我了?” 玄鳞轻轻闭上眼,胸口处一阵陌生的酸麻,一寸寸的蔓延到四肢百骸,那除了一条右臂,其余地方无半点用处的四肢百骸。 他淡淡呼出口气,他是玄鳞,却不是王墨认识的那个玄鳞。 妖蛇玄鳞,泛生千年,他渡劫不成,天雷将魂魄生生劈作了两半,而落在吴庭川身上的,不过是他人魂与妖魂中的一魂。 两魂由一魂所出,相互纠缠、息息感应。 那条人魂与身前这男子朝夕相处,贪生了爱慕。 而妖魂虽与肉身一并压于黑海之底,却对这王墨并非一无所知。 可他是妖蛇,一心成蛟,怎能耽于儿女私情。 况且海底已有翻动,怕是过不了多久,他便能出来了。 妖魂闭着眼,却蓦地听见耳边响起低低哀哀地啜泣声,一下又一下,断断续续。 他没理,只顾着凝神静气,可那啜泣声却久久不歇,压抑的、痛苦的,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让他心口子钝痛,让他没来由的烦躁。 妖魂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他受不了地睁开眼,却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 门没关,方婆子的声音传了进来:“大少爷,打搅了,老婆子进来了?” 许久都听不见应,方婆子便自顾自带人进了门。 丁零当啷声响,进来了五六个人,脸上涂油彩、戴铜牙兽面,身着五颜六色长褂裙的壮汉。 王墨喉咙发堵,这些人他认得,他头一晚进吴家门,方婆子便带着这群人来了屋子,要给爷跳神。 那会子,爷发火摔了油灯,将这些人全数骂了出去。 他小心瞧去炕头子,玄鳞看着这一群人,唇边微动,轻蔑地笑了下,便又闭上了眼。 方婆子走到王墨近前,装模作样地惊呼:“哎哟墨哥儿,你咋还没去洗漱啊,看这身上湿的,别再着凉!” 王墨瞧着方婆子,没动,他抿了抿唇:“方妈妈,这些人……” “夫人特地请过来跳神的。”方婆子摇摇头,“那大夫瞧不出个啥,实在是没辙了。” “可爷最不愿意……” “可不能瞎说!”方婆子沉下脸,“不该你管的别管。” 王墨白齿咬住唇边,瞧去炕上的汉子,那人闭着眼,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方婆子见状,忙推着人往外走,只听“啪”的一声响,王墨被关在了门外头。 这雨来得急,去得也急。 方才还电闪雷鸣,这会儿已经停了,只屋檐上还在往下滴水,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 王墨落魄地站在石阶上,静静瞧着透了昏黄烛火光的屋子,那里头响起了铜铃声。 在寂寂长夜里,无端的让人心慌。 忽然,脚边有东西蹭了过来,小狗子伸爪爪扒着王墨的裤子:“呜汪!” 王墨一愣,蹲下/身,将狗子抱进了怀里。 过了这么久,狗子身上的毛半干不干,糟糟乱乱的,他垂下头,轻声道:“地蛋儿,我们去洗洗吧。” 灶堂子,王墨烧了一锅热水,兑温后,将小狗子抱进了盆子。 他浑身湿淋淋地坐在小马扎上,借着薄冷的月光,给小狗子一下一下地顺毛。 王墨揉了揉狗子的毛脑瓜:“地蛋儿,今晚上多谢你了。” 狗子仰着头瞧他,大眼睛湿乎乎的:“汪!” “明儿个我给你做好吃食,搓肉丸子。” 狗子咧着嘴,欢喜地直摇尾巴:“呜汪呜汪!” 夜风顺着门吹进来,冷得王墨一哆嗦。 他吸了吸鼻子,对小狗子道:“下过雨忒冷,你冷不呀?” 小狗子睁着玛瑙的瞳仁静静瞧着他,忽然倾身上前,舔了舔王墨的脸颊。 它似是能感受到王墨强颜欢笑下的难过,动作好轻好轻。 王墨喉头哽咽,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去,也不管狗子浑身都是水,他抱着它,呜呜哭起来:“地蛋儿,爷是不是恼我了啊……” “呜汪!”小狗子伸着头,蹭了蹭王墨的颈子。 王墨被蹭得发痒,好一会儿,才将小狗子放回了水里。 王墨给小狗子擦干净毛,怕它冷着,又给裹了层布巾,才走过去将灶堂的门关严实了。 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瞧不清,他给狗子抱到门边:“我擦擦,帮我看着门。” 狗子动了动毛耳朵,站岗似地挺起了小胸脯子。 王墨头发湿得厉害,他摸着黑,蹲在地上,用温水简单洗了洗。 身上也透湿着,他将换下来的亵衣投洗干净,将就着擦了擦身。 出来得仓促,王墨没有带换洗的衣物。 白日里挂在院子的衣裳都被雨淋湿了,只有件汉子的缎面亵衣,挂在灶堂子里。 王墨抿紧唇忖了好半晌,实在没办法,他将那件衣裳拿了下来,套在了自己身上。 汉子的亵衣好大,松松垮垮的一直盖到了屁股,可没有亵裤,他又不敢这么穿着出去,便将自己洗干净的那条湿裤子,穿了起来。 湿裤子扒着腿,可是难受。 王墨简单收拾了灶堂,抱上小狗子,回了屋。 屋里头,跳神的那群人已经散了。 只是油灯还亮着,风一起,轻轻颤上两颤。 王墨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到炕头子。 妖魂听见声,掀开了眼皮,还是那双眼,沉静、冷淡、漠然,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王墨将狗子放到地上,小声着道:“爷,人都走了?你有啥……不舒坦吗?” 妖魂没有应声,缓缓闭上了眼。 王墨只感觉心口子像浸在冰窖里一样冷,比他淋了这一夜的大雨,冷得多。 他没说话儿,反身到橱柜前,拉开门,将干净的亵衣拿了出来。 王墨不知道爷是咋了,可他知道他厌恶他,那双眼,不用斟酌,已经将情绪表露无遗了。 他不敢往炕头子去,就立在桌子前,将湿漉漉的裤子脱了下来。 窸窸窣窣声响,扰得妖魂心烦,他偏头瞧去王墨,就见一片茫茫黑里,那人正背着他脱裤子,潮湿的长发披在背上,水蜿蜒而下,流到了他光着的两条细瘦白腿上。 弯腰的瞬间,衣边向上翻起,露出两团白花花的屁股。 妖魂心口子一震,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心里狠啐了一声,默念着静气、静气。 可脑子里却无端地总映出方才的画面,他攥住拳头,狠狠捶在了炕面上。 这一夜,王墨睡得小心翼翼,将自己蜷缩起来,紧紧靠着墙。 他连呼吸声都刻意放得很轻很轻,生怕身旁的汉子一恼怒,就叫他滚出去。 日头爬上山坡,缓缓露出金边,照得天地一片光亮。 吴家的鸡叫了三遍,小狗子跳上了炕,哈哧哈哧舔着王墨的脸,他才笑着自睡梦里醒了过来。 王墨睡觉不老实,腿还搭在玄鳞身上,待思绪清明,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赶紧收回腿,慌乱地坐了起来。 身边的汉子早都醒了,他瞧着一脸慌张的王墨,眉心成川,伸长手,轻轻点了点小哥儿的额角。 “嘶!”王墨疼得弓下腰,倒抽了一口凉气。 汉子沉沉呼出一息:“怎么弄的?” 王墨垂着头,不敢瞧人,他的目光落在炕面、落在手背、落在衣边……就是不落在玄鳞那儿。 玄鳞瞧着他,缓声道:“小墨,看着我。” 王墨听见唤,喉口一哽,抬头看去汉子。 一双大眼,水光潋滟,他尽力表现地平静,可却像平湖里砸进了块儿小石子,一圈又一圈的,泛起阵阵涟漪。
第四十四章 叭嗒, 眼泪顺着脸颊砸在了被面上,洇得一片湿。 王墨也不出声,就那么安静地抹眼泪, 可泪却越抹越多,慢慢滚湿了整张脸。 玄鳞最是瞧不得他哭,那委屈又克制的模样,让他心窝子生疼。 他伸出手, 轻轻握住了王墨细瘦的腕子,软声道:“小墨,别哭了。” 汉子的声音又低又沉, 却熟悉的、久违的温温柔柔,王墨憋了一大夜的委屈, 这一刻再也忍不住了。 他一声哽咽, 撅起屁股, 埋头进被子里,呜呜大哭了起来。 玄鳞心口子抽疼,伸手揽住他的背, 一下下地给他顺气:“小墨,别窝在被子里,再闷坏了。” 小哥儿理也不理, 闷声哭道:“不要你管我!” 好久了, 王墨就埋在被里不肯出来,边上的小狗子急得扒拉被, 呜呜汪汪地乱叫。 这么哭下去不是办法,玄鳞右手撑住炕, 费劲儿地挪到王墨边上,扯了好半天的被, 才将王墨刨了出来,小哥儿脸色涨红,眼里全是血丝。 玄鳞心口发堵,却又解释不了什么,他哑声道:“小墨,过来给我抱会儿。” 王墨抽噎着瞪他:“昨儿都不认我了,今儿个还抱啥!” 玄鳞眉心紧皱,抬手想给他擦泪。 却听“啪”地一声,王墨将他的手一把打开了。 玄鳞一愣,唇边轻颤:“没不认你,怎么可能不认你?” 他知道他恼他,也知道他受了大委屈,可他没办法。 昨夜风雨大作后,海里起了异动。 蛰伏在海底的蛇身苏醒,挣扎着想要出来,可心脉被压实了,如一把利剑穿透七寸,将他牢牢钉在了海底。 他发了狂,气血翻涌、神志尽失,混乱里,两魂错乱。 玄鳞眼眶子起了层红,他怕被王墨看见,忙别开头。 忽然,就感觉胸口一沉,小哥儿扑进了他怀里。 王墨两臂紧紧圈着玄鳞的颈子,脸埋在他肩窝,哭得厉害,似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来:“昨儿个,你不理我,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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