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炕上的汉子紧紧闭着眼, 痛苦的喘息,未应。 王墨只感觉自己的脑子都是空的。 直到炕下头,小狗子焦躁地叫声传了过来, 他才猛地抽回了神。 王墨颤抖着下地,小狗子跟着爬了起来,颠着小爪凑近前。 王墨蹲下/身,捧住狗子的圆脑瓜,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地蛋儿,我去寻人来,你看着爷, 成吗?” 地蛋儿玛瑙的眼珠子转了转,仰头叫:“呜汪!” 它自王墨的掌心移出头, 两步跳上炕, 卧在了玄鳞身边。 王墨起身, 也顾不上穿鞋,拔腿就往门外跑。 外头大雨滂沱,砸得地面噼啪作响, 他抿了抿唇,埋头扎进了黑夜里。 这时辰,又下了这般大的雨, 吴家人怕是早都睡了, 孙婆子又不在…… 王墨想了想,没头苍蝇似的往四院儿跑。 两院儿之间隔着一道木门, 到了夜里会落锁。 王墨正要喊人,一阵疾风惊掠, 打得门晃了三晃,竟是开的。 他吊着胆子推开门, 月光照得积了水的地上一片晃眼的白。 闻笙卧房门口的石阶下头正站着个人,没有撑伞,浇得浑身透湿。 王墨一愣,还以为是二爷。 却听这人朝着门里哑声喊起来:“笙哥!你是真的不打算见我了吗?” 是……是三爷? 好半晌,门“嘎吱”一声开了,遥枝执着油灯立在门边,他眉心紧皱,叹息道:“三爷,您也是快娶妻的人了,这样,不合乎规矩。” “我不会娶的!管她是谁,我都不会娶!”吴庭泽压低了声,朝门里喊,“笙哥!我只要你!” 屋里头,闻笙趴在炕头上,一手揪住心口子的衣裳,哭得厉害。 外头天跟漏了似的,雨砸着地面哗啦啦地响,那人就执著地站在雨里,等他出来,可是不行,他俩这身份,不行…… 闻笙嫁进吴家那年,正十九。 而吴庭泽,不过十四的年纪。 一个备受冷落,一个大哥遭了祸,住在同个院儿里。 那天也是暴雨夜,和今儿个的并无不同。 吴庭泽打三院儿回来,那个平日里和他最亲近的大哥,仿如陌生人一般将他全然忘却了。 他不肯回屋,就蹲坐在石阶下头,蜷着腿哭。 闻笙认出来他是家里的小三爷了,却也不敢过分亲近。 他站在自己卧房的门前,远远地望着。 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坐在大雨里抱着头,宛如一条丧家之犬,和自己进门那夜,一般无二。 月光将地面的水滩照得一片惨白,闻笙就那么陪站了许久。 吴庭泽又怎会不知道,远处的房檐下头,站着个人。 可自打他大哥遇了难,家里来来往往,最不缺的就是人。 他沉默着没有理会,任由冰冷雨水打得他浑身透湿。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伞悄然遮住了他的头顶。 吴庭泽狐疑地抬起头,正与闻笙四目相接。 …… 院儿里,吴庭泽攥紧了拳头,他目光沉沉,看着屋子里烛火光亮的来处:“笙哥,就算你不认,那一晚便不作数了吗?我早把你当做夫郎了。” 门外的王墨倒吸了一口子凉气,天爷! 他再不敢往里进,哆哆嗦嗦地抽回手,木门吱呀一声阖上。 好在雨势大,没人注意到他。 王墨失魂落魄地回了院子,雨水浸透了衣衫,顺着他的长发哗啦啦往下淌。 王墨不知道该咋办,重重呼出口气,往二进院的方向行了过去。 因着王墨罚跪祠堂的事儿,玄鳞和前院儿闹得很僵。 吴老夫人找吴庭泽当说客不成,气得将两院儿之间的门上了锁。 夜色深深,二进院里面一片漆黑。 王墨伏在门上,手攥成拳头,疯狂地拍打:“方妈妈、方妈妈!您开开门!” 天边忽然乍起一片白光,天亮得犹如白昼,紧接着一道雷劈了下来。 将王墨急促的呼嚎声掩盖了下去。 不成,这不成。 王墨白着脸,牙齿咬着唇瓣儿,不行就还得去四院儿,到时候就说自己啥也没听着。 他光/果的脚在冰冷砖面上跺了下,正要往四院儿去,忽然一团身影自暗夜里疾奔了出来。 “地蛋儿?你、你咋出来了,是爷……” 王墨急得哭起来,就见浑身湿透的狗子钻到了两院儿间的木门底下。 那门压得低,地蛋子先伸了个头过去,屁股往下头压,后爪疯狂地刨着地。 只听“噌”的一声,窜进了茫茫黑夜里。 王墨浑身都在发抖,他立在门边,焦躁地等着,等着…… 狗子的叫声在隔壁院子响了起来。 呜汪呜汪,一声比一声躁,一声比一声亮堂。 不多会儿,巡夜的家仆提着灯笼匆匆赶了过来。 雨下得太大,他不愿往外头去,不知道自哪儿寻了根棍子,隔着好远的距离,挥舞起来:“去去去!” 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砸在狗子身上,打得它柔软的黄毛燥乱不堪。 它仰着头,朝着老夫人卧房的方向,狂躁地吠叫。 终于,方婆子屋里的灯亮了。 不多时,嘎吱一声门响,方婆子执着油灯,推门出来。 她上了年纪后,吴老夫人已经不叫她值夜了,若没大事儿,她通常能睡到翌日清晨。 地蛋子瞧着人,急得在院子里直打转,呜汪呜汪,半刻不歇。 方婆子皱紧眉头,瞧向家仆:“这哪儿来的野狗?快清理了,别给夫人吵醒了!” 家仆抬头瞧了眼黑压压的天,沉沉呼出口气,提着棍子钻进了雨里。 忽然,一道嘶哑的喊和着拍门声乍然响了起来——“方妈妈!方妈妈!开开门!爷不行了!” 方婆子一愣,也顾不上撑把伞,冒着雨奔去了院儿门前,伸手去拉门插。 雨下得太大了,木头门插透湿,很是难拉,吱吱呀呀声里,门插被拽了开来。 推开门,王墨通红着眼,立在当中。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道:“方妈妈,爷吐血了,寻大夫、快寻大夫!” 方婆子在老夫人身边这么些年了,鲜少地惊慌失措。 她深吸了两口子长气:“墨哥儿,你回屋里瞧着人,我这就叫人去。” 三院儿里,灯火通明,卧房的木门大开,不停有人进进出出。 屋子里乌泱泱的一团糟,下人踢踏的脚步声,薛大夫急促的叫喊声…… 就连早都歇下的吴老夫人,也披了衣裳匆匆赶了过来。 她坐在炕边的椅子里,腕子上套着佛珠,伏在炕头子不住地痛哭:“庭川啊,你别吓娘,你别吓娘啊!” 她忽然想起什么来,扭头瞧去缩在角落里的王墨。 那是一双怨毒的眼睛,瞧得王墨一个激灵,他喉头哽咽地想逃离,可脚下却黏住了似的,动不了。 忽然,凳子腿擦着砖面,呲啦一声尖响。 吴老夫人自椅子里站了起来,她走向王墨,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耳光。 “啪”的一声,打得王墨头晕目眩,嘴角登时淌下一溜血。 也是同时,脚边的狗子浑身毛都炸了起来,它喉咙里低低的咆哮,却被王墨一把抱进了怀里。 王墨跪在地上,水珠顺着他的发尾往下淌,积作一滩,他沉默地,将小狗子抱得紧紧。 正是狗子的那声低哮,让这妇人所有的怨恨都找到了发泄口。 她再顾不得一丝一毫的端庄,拳头落雨似的往王墨身上砸:“畜生!和这野狗一样的畜生!是要克死我儿啊!” 怀里的狗子狂乱地吠叫,王墨顾不上打在头上、颈子、后背的巴掌,伸手捂住狗子的嘴。 不能叫、不能让它叫,他俩都是寄人篱下,这么个叫法,要出事儿的。 果然,吴老夫人怒从心起,她踉跄地走到墙边的架格旁,拿起一只琉璃尊,朝向王墨的方向猛地砸了过去。 啪嚓一声脆响,琉璃尊应声落地,碎片飞得满屋都是。 吧嗒、吧嗒……血滴在地上,一片红。 王墨的额角被砸裂一道口子,血流了满脸。 方婆子一惊,生怕打坏了人,赶忙上前扶抱住了吴老夫人:“夫人啊,方才大夫也说了,和这小哥儿没干系啊。” “没干系?!”吴老夫人的手紧紧攥住胸前衣襟,满眼酸楚地哭喊道,“若不是他,庭川何至于不叫人跳神,何至于吐了血呀!” 她恨得捶胸顿足,方婆子抱着人哭:“姑娘啊……您打也好、骂也好,可千万不能气伤了身子啊!” 吴老夫人伏在方婆子的肩头闷声哭:“我的儿,命怎么这般苦啊!” 忽然,伺候在炕边的女使叫了一声:“方妈妈,大爷、大爷醒了!”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瞧了过去,王墨自地上爬起来,却被不知道谁人一把推开了。 他撞在墙面上,伸手捂着头,也顾不上疼,就往炕头子挤。 他得到炕前去,爷瞧不见他,不得行。
第四十三章 炕头子, 玄鳞睁开了眼,那是一双沉静而冷漠的眼,寒潭一样的看着周遭这一群人。 王墨好不容易自人群中挤了进去, 正与这样一双眼四目相接。 他轻轻咽了口唾沫,小声唤他:“爷。” 玄鳞偏头瞧过去,一脸冷肃,他缓缓皱紧了眉头, 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外头大雨还在下,打在屋顶上噼里啪啦作响。 炕头子的汉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唤过任何一个人,吴老夫人、方妈妈、王墨, 都没有。 王墨只感觉吊着的心在一寸寸的往下头沉,直到跌进谷底。 他僵硬的无法动弹, 那个时时刻刻护着他, 瞧不见他就要找, 成日里腻腻歪歪的汉子,好似……不认得他了。 没人顾着,王墨被一众女使远远挤在了人群外头。 可他不敢走, 光着脚站在角落里,就那么傻兮兮的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大夫自炕边起了身, 他拱拱手, 朝向吴老夫人道:“老夫人,没瞧出什么大毛病, 只是肝虚体弱,还是要进补。” 老夫人连连点头:“薛大夫, 大夜里的将您请过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这外头天都没亮,要么您……” 薛大夫知道她是不放心吴家大爷,点了点头:“那老夫就打搅了。” 人群逐渐散去,就连匆匆赶过来的吴庭泽也被吴老夫人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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