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阵窸窸窣窣响,紧接着,油灯光亮了起来,方妈妈披了件儿衣裳,提着油灯开了门。 孙婆子将来意说说清,就听方妈妈“哎哟”一声:“不得行啊,老夫人已经睡下了。” 孙婆子手指头相互摩挲,搓出一层凉汗:“是大爷叫我来的,说他有事儿找。” 方妈妈挑眉瞧了眼三院儿的方向:“这天都大黑了,有啥事儿不能明儿个再说。” 孙婆子跺了下脚:“是二爷,被家丁抓去了。” “家丁又不进内院儿,怎么抓的人?” “不是内院儿……是在巷子口。” 听了话儿,方妈妈轻嗤一声:“吴家的家规他都不守,你还不分是非地跑过来求情,亏得是没闹到老夫人跟前去。” 孙婆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她岔开了话儿:“赵夫人也不是不讲理的主,不会出啥岔子,你且回去睡下吧。” 说罢,方妈妈摆了摆手,轻轻关上了门。 孙婆子站在门外头:“老姐姐,您就行行好!” “回去睡吧!” 孙婆子手拍着大腿不知道咋办,就听见院儿外头一阵脚步响,她忙小跑着过去瞧,正见着连通前后院儿的小径上,一群人钳着王墨往后头走。 后头……祠堂! 孙婆子心口子一凛,拔腿就往三院儿里奔。 炕头子,玄鳞伸手拉住墙面的木把手,靠墙坐了起来。 他瞧着灰头土脸的孙婆子:“是去祠堂了?” 他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可就是让人背后直发寒。 孙婆子捣蒜似的点头,半点儿不敢瞒:“一大群人,往后头走了。” 玄鳞冷笑一声:“这么大的动静,前院儿都不醒,是真不醒还是装不醒啊。” 这话儿没有人敢接,玄鳞轻轻呼出口气,瞧向孙婆子,他的目光又凉又淡:“孙婆子,你去把仓房的轮车推过来。” 孙婆子抬起头,目光颤了颤。 玄鳞道:“车轮……修好了吧?” 孙婆子点点头:“二爷、二爷一点点磨的,走着可顺呢。” “那推来吧。” 给玄鳞打木头把手那会儿,家里来了个木匠师傅。 王墨自木匠那儿,学了点儿不上道的手艺,便要亲手给汉子修虫蛀的车轮。 玄鳞同他说了,自己瘫成这样,修了轮车也用不上。 可王墨却倔得厉害,好几日了,就蹲在院子里叮叮当当地敲。 玄鳞打头里听得闹心,可久了,竟也生出了轮车修好,他或许真能出去瞧瞧的心思。 可现下,没等到王墨来推他,却等到了他坐着轮车去见王墨。
第三十一章 孙婆子缓缓打开仓房门, 这屋子长年不开,她以为里头得全是灰,却不想干干净净的, 一点儿尘土味都没有。 映着皎白的月光,她瞧见屋子正中间摆了个挺大的物件儿,正是那架四轮车。 王墨总说,等天气暖和了, 花儿开了,要推大爷到外头走走。 他可宝贝这东西,拿干净粗布盖得严严实实。 孙婆子走上前, 将盖布掀开,就见轮车的座板上, 绑了个新垫子, 靛蓝的缎子面, 针脚密实,她伸手摸了摸,很是软和。 孙婆子摇摇头, 这小哥儿,好衣裳不舍得穿,倒舍得给大爷用缎子坐软垫。 车轮碾着石板路“吱呀呀”的响, 孙婆子搬着轮车上了石阶, 屈指敲了敲门,待听见里头一声低沉的应, 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了。 炕头子,玄鳞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右手紧紧握着墙上的木头把手,一张脸阴沉得吓人。 他见孙婆子进门, 偏了偏头,叫人将他扶到轮车上。 孙婆子平日干惯了粗活,手上有得是力气,可面对这大个汉子,还是弄不动人。 好在周平在,俩人左右各架起一臂,一块儿使劲儿,才半抱半扶地将人抬上了轮车。 孙婆子学着王墨之前的做法,取了条薄被,一圈圈地缠到玄鳞的胸膛子。 忽然,久未言语的汉子开了口:“缠紧。” 那声音,冷得吓人,孙婆子手上一抖,险些拿不住被。 她提心吊胆地应了一声,想着伺候大爷的活计可不是谁都能干,这么个煞鬼的性子,也就墨哥儿敢往前头凑。 孙婆子给人绑好,咽了口唾沫,小声问:“大爷,咱能走了吗?” 好半晌,玄鳞开了口:“推我到架子那儿。” 孙婆子“唉唉”应声,将汉子推到了墙边的红木架格前。 这上头的物件儿可多,青白秞花口瓶、斗彩祥云盏、白玉樽……全是吴庭川的藏品,前几日,玄鳞还让人将上头的书搬到了炕头子。 他仰起头,沉默地瞧着架格上的东西。 伸出手,将低层的一把玳瑁嵌黄翡的短刀拿进了手里。 孙婆子心口一抖,声音都打了颤:“大爷,这可使不得啊!” 玄鳞没说话儿,反手握刀凑到嘴边,白齿一咬,只听“啪嗒”一声响,刀鞘甩在了地上,露出里头明晃晃的刀刃。 黑云压着月,遮住小半片的天光。 吴家后院儿的祠堂里,昏黄的烛火映照得人影幢幢。 王墨就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腿下连个蒲团也没垫。 赵夫人立在一边,吊着细眉:“刘全,你瞧着他,跪到明儿个再起。” 刘管事儿连声应下,扭头朝着王墨凶道:“能让你进吴家家祠,是你的造化!好好想想,究竟是错在哪儿了!” 二月的天,冷得厉害。 寒气自地底往青石砖上反,冻得王墨膝盖生疼。 他本来穿得就少,冷风又自大开的门外呼啸着刮进来,他夹着膀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一只大手狠狠拧了他后背一把,刘管事儿的声音自头顶尖厉地响起来:“哆嗦个什么劲儿!这么些人陪你站着,就显得你能哆嗦!” 王墨咽了口唾沫,咬紧牙关挪了挪腿,跪得板板正正。 夜里风是寒,赵茹怜也有点儿冷。 她紧了紧身上的缎子面夹棉披风,背过身抬手到嘴边呵了口气,一抬眼的工夫,正瞥见漆黑长夜里,孙婆子推着吴庭川缓缓行了过来,无声无息,恶鬼似的瘆人。 “我的天爷!”赵茹怜脚下一软,咣地一下撞在了赵氏身上。 “你作甚!”赵氏一声呵斥,转过身正要叱骂,却与玄鳞对了个正着。 这是一张久不见天光的脸,死人似的白,又映着祠堂跳动的烛火,可瘆人。 赵氏双目圆睁,倒吸一口子凉气,这个瘫子,怎么过来了! 赵氏已年过四旬,不是没经过事儿的人,她正了正色,面色很快恢复如常,朝门外的汉子微微颔首:“大少爷。” 玄鳞半个眼神也没给,抬了抬下巴,让孙婆子将他推进了门里。 牌位前的烛火光幽微,映得王墨的脸忽明忽暗,他听见赵氏的那声“大少爷”,后背一紧,忍不住扭过头。 可还没瞧见人,刘管事儿的声音先自头顶上响了起来:“跪好了,东瞧西瞧个什么!” 打狗还得看主人,玄鳞就在祠堂里,刘管事儿也半点不知道收敛。 车轮压着石板砖,轻轻的响,孙婆子将人推到王墨身边,汉子垂下眼睫,软声唤他:“王墨,过来。” 王墨抬起头,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轻声叫了句:“爷。” 他的声音带点儿哑,一股子叫人心疼的委屈巴巴。 玄鳞伸手要扶他,边上的刘管事儿却开了口:“大爷,这还没跪完呢,可不能起。” 玄鳞呼出口气,缓缓抽回手,借着手臂的力将身子往车背上抵,他仰头蔑着刘管事儿,眉心微蹙,冷声问:“是你抓的人?” 刘管事儿虚虚地笑,两手搓了搓:“不是小人,是小人的义子余青。” 说着,叫余青的高壮汉子自人堆里走了出来,朝玄鳞浅浅俯了俯身。 玄鳞看着他,目光森凉:“我听人说,你当他是贼,赃物呢?” 余青抿了抿唇,道:“今儿个小人寻夜,瞧见他在巷子里鬼鬼祟祟,以为是贼……谁知道带进门儿,才知道是三院儿的小公子。” “知道不是贼,又作何带到祠堂来?” 不待余青说话,刘管事儿先开了口:“这、这王小公子进门儿还没满年,是不得出吴家门儿的。” 玄鳞忍着火:“那你知不知道是我准他出的门,也是我找地车夫,送他出地门?” “知道是知道。”刘管事儿讪笑,“可吴家的规矩不得废。” 玄鳞淡笑一声:“好一个吴家的规矩,可我眼下就要带他走。” 他瞧向王墨,缓声道:“小墨,你过来。” 还跪在地上的王墨应了一声,正要起身,却被刘管事儿拦住了,刘全沉下声:“大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 玄鳞的手指紧紧攥住把手,他算是瞧出来了,唱这一出大戏,什么抓贼、什么吴家的规矩,说到底就是要给王墨难堪,给他难堪。 火气已经窜到了喉管子,玄鳞冷眼瞧着他,厉声道:“滚开!” 刘管事儿心里头直发虚,这人气势太足,就算坐着矮人一截,也让人惧得慌。 他脚下发软,可一想着,一个瘫了三年都下不来炕的人,能有啥大本事,再说有赵夫人在,他怕个甚。 刘管事儿攥了攥拳,没让,只装模作样地伏低做小,躬了躬身。 玄鳞眯了眯眼:“不滚?” 刘管事儿面色恭顺:“您就别为难小人了。” 玄鳞笑着点点头,右手自轮车的扶手上移开,缓缓往身侧探。 一霎间,冷光乍现,刘管事儿一声惊叫、面目扭曲,“砰”的一声跪在了玄鳞面前。 一柄短刀插在他的右肩上,血顺着刀口扑簌簌地往下淌。 玄鳞握着刀柄的手往下一施力,短刀被一把拔了出来。 刘管事儿的肩膀头子一个肉烂的大洞,汩汩冒着血,洇得棉袍子一片红。 “天爷!杀人了!杀人了!” “快去报给老夫人,祠堂里杀人了!” 叫余青的汉子急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刘管事儿,高声呼喝:“来人!快来人啊!请大夫!” 嘈嘈杂杂一片兵荒马乱,摆在门边的灯架不知道被谁撞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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