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少傅表情疑惑,滴水不漏地回答:“殿下千金之躯,微臣蝼蚁之姿,合该与殿下保持君臣之别,还请殿下切莫再说这话,恐招人弹劾。” 盛承厉瞥了他一眼,道:“是我忘了,宿大人如今是御史中丞,手握弹劾百官之权,学生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他主动提及宿怀璟,柯鸿雪便笑着提醒:“夜深露重,殿下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得好,也省得夜色深重,目不能视,不小心踩了哪处坑洼跌到了就不好了。” 两年前,月容跌进淞园池塘丧命,紧接着盛承厉在御花园中“意外”失足,跌落池塘摔断了一条腿。 盛承厉脸色微微一变,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八面玲珑的探花郎脸上笑意终于维持不下去。 他跟容棠一起向前走了一阵,人群四散开之后,低低地嗤笑了一声,说不上是在讽刺谁,却说:“我原以为学兄的眼光已经差到了极点,却不想原来世子爷您才是青出于蓝?” 容棠扬了扬唇,并没有反驳他这句调侃,也没有直接应下,专心向前走着,眼睛里已经沾上几分困倦。 柯鸿雪细想了片刻,问:“需要瞒着宿怀璟吗?” 容棠微微一怔,有一秒钟的心动,却说:“瞒不住的。” 柯鸿雪:“……也是。” 从他们同意盛承厉上船开始,就不可能瞒得住宿怀璟,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柯鸿雪有此一问,大抵也是清楚若被宿怀璟知道,容棠多半不会“好过”。 容棠却只是笑了笑,借着夜色掩下眉宇中几分戾气与忧愁,与柯鸿雪一起往回走。 然而快踏进院门的一刹那,柯鸿雪却低声开口,像是呢喃,也像是询问,随口道:“你有没有觉得,盛承厉似乎长变了几分?” 一整晚都强自镇定、不将情绪外泄的人,心脏猛地一坠。 容棠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轻声道:“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快是常事。” 柯鸿雪垂眸,望向容棠发旋,意识到他不愿意多言,却已心知肚明,随口应了一句“确实”,将人送回自己的屋子,便回了小院另一边。 容棠洗漱过躺上床,迟迟未能入睡。 房门从外打开,有人带着深夜的露气进来,停在床边。 床头挂了一盏莹莹的微光粒子——系统走之前哭出来的。 容棠坐起身,借着那些微光看向宿怀璟,轻声问:“在生气?” 宿怀璟不由分说地盖了下来,噙住他的唇细细啄吻,算不上发泄,但总归心情不好。 容棠予取予求,任他从唇瓣吻到眼眸,又从耳垂啄到颈窝,乖得像个人偶娃娃。 宿怀璟闷在他颈项边上,低声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知道。”容棠说。 宿怀璟沉默了很久,没有进行下一步,而是抱着他问:“是什么茶?” 容棠稍稍一顿,低声问:“柯鸿雪告诉你的?” 宿怀璟不太喜欢问题得不到回答,反而换回来另一个问题的谈话方式,但对方是容棠,他只能实话实说:“是。” 容棠想了一下,旋即笑着抱怨:“他怎么这样,还真一点都不带瞒的。” 宿怀璟:“他觉得那和我有关,不想我们之间有误会。” “……” 容棠沉默两秒,发自肺腑地感慨:“他好聪明啊。” 身上压着的人眸光一暗,低下头就在他颈窝上来了一口。 容棠吃痛,轻轻“嘶”了一声,宿怀璟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棠棠不要在床上夸别人。” “……小醋坛子。”容棠小声嘀咕,又赶在宿怀璟再次开口之前打断他,伸手自下而上抱住他,低声诱哄着:“先做吧。” 宿怀璟有些惊讶,半天没有动作,生理反应却已很诚实地暴露了欲望。 容棠笑开,抬头蹭了蹭他鼻子,小声道:“先做吧,我现在脑子里好多事,睡不着,你把我做晕过去让我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这简直说不上究竟是蛊惑还是共同犯罪,容棠似乎摸准了宿怀璟不会过多逼迫自己,有恃无恐地做着邀请。 宿怀璟看他半晌,终究选择了共沉沦。 兴致正酣,各自大汗淋漓时,容棠贴着宿怀璟的耳朵,重重咬了一口他的耳廓,令人清醒又疼痛,然后用几乎快没有力气的声音虚弱道:“怀璟,我跟你之间没有任何误会。” 无论是那杯茶,还是曾经针锋相对的两辈子,我们始终坦荡。 宿怀璟没有吭声,只是在床头那些微光粒子的见证下,眼神一下比一下深,眸底翻滚着快要化不开的浓烈欲望。 想把人藏起来,想将他吃进肚子里。 又想他平安健康,想他一生无忧。 …… 折花会后来的几天,宿怀璟没有再离开容棠身边一步。 容棠无奈失笑,一边觉得他警惕过了头,一边又清楚宿怀璟很难放下心来。 索性就随他去,容棠在园子里待到最后一天,然后回京。 回去的途中改道去了一趟陀兰寺。 宿怀璟不明白他具体是意欲何为,但还是一如既往地纵着他。 棠棠想做什么,他总没有不答应的。 陀兰寺日日香火鼎盛,上次见到的小沙弥依旧候在山门处,见到人来先念了一声佛号,道:“施主请随我来。” 容棠点头致意:“多谢小师傅。” 宿怀璟最近好像患上了分离焦虑症,见状轻蹙了蹙眉,问:“我不能一起去吗?” 没等容棠出声,小沙弥说:“师叔交代,若宿施主执意想去,可带至外院等候。” 宿怀璟道了声谢,便跟二人一起往里走,容棠心下微讶,随即摇头轻笑了笑。 什么出家人红尘断尽?这亲缘分明是一点也未断得干净。 小院中的梨树,白雪换成绿叶,慧缅跪坐蒲团之上低声诵经,容棠进去也未打扰,同样跪坐一旁,对着古佛与檀香慢声念着经。 直到经书念到最后一字,身侧传来清茶的香味,容棠睁开眼,看见白发僧人早已离开蒲团,此时正低头烹茶,姿态从容平和。 慧缅说:“施主来的比我预想中的早,之前那四个问题有答案了吗?” 从何而来,为何而来,何时来此,要往何去。 容棠起身,诚实摇头:“没有。” 慧缅也不惊讶,沉着地给他斟了一杯茶,然后摊手请他落座:“那施主此次来访,是为何事?” “大师不知?”容棠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慧缅轻轻笑开:“贫僧不过一俗世修行者,怎能窥探天机?” 容棠眸色一沉,手指在身侧缓缓攥成拳。 茶叶清香与檀香交织,院子里梨树结起微小的果。 容棠问:“天道有缺对吗?” 顿了一顿,他换了个问法:“或者说,不在其位的究竟是谁?”
第143章 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给过容棠任何提示。 宿怀璟能猜到前世今生,是因为容棠跟他说过‘梦境’。 柯鸿雪能有所预料,是因为他做过似是而非的梦,又与容棠过分熟稔,仿佛早就相识。 唯有容棠,从头到尾都好像被蒙在了一张大鼓里。 不见天日,不知因果,所有的信息都由系统告知。而如今就连系统,却也是被诓骗的一员。 以前的所有真实一瞬间似乎都被颠覆了,他不得不去猜测最离谱的可能。 慧缅看着他,温声发问:“施主的想法是什么呢?” 容棠直视他的眼睛,看见一潭古井无波的深水,看不见底,也摸不到边缘,可如今好像除了他,容棠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说自己的猜想。 ——宿怀璟也不行,那无疑是让他过多担心。 容棠噤声片刻,院子里风声吹过树梢,四时快要入夏。 他低声说:“我在想,我究竟是谁?” 是一个在现实世界中摔下楼梯死亡,而后异世穿行三生的任务者,还是这个世界本就存在的痴傻世子? 又或者,这两个都是,又都不全是? 容棠说:“世界应该有它的规则,但如今好像全都乱套了。” 先是秦鹏煊凭借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找到宿怀璟,然后是柯鸿雪问他梦中的那一场大雪。 容棠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做过这些光怪陆离的梦,但这原本一个也不该发生。 遑论盛承厉身上发生的那些…… 柯鸿雪的疑惑并非空穴来风,盛承厉确实长变了许多。 容棠与他相处过两辈子,除非自己不愿意回忆,否则就算闭上眼也能描摹出他的长相。 乌篷船内一小段的水程,他与盛承厉对视许久,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那不是庆正十一年四月的男主。 如果真的要说,那是十一年末、十二年初的模样。 少年人生长迅速,但如果一夜的功夫,面相骤然飞逝一年,任谁都会觉得有妖孽,这才是盛承厉整整三月闭门不出的原因。 他不是因为独眼不敢面对众人,他只是需要一个过渡的时间,好让天下——最重要的是皇帝,自然而然接受他有所成长,面相变得更加成熟这一个事实。 那颗挖下来的眼球从一开始就变成了死物,盛承厉之所以如今看上去没有半分损伤,是因为这具躯体本身……就不该是这个时代的他应有的。 若想要验证这一点也很简单,只需再找一个刺客挑开他衣襟,看年前曾划破的那道伤口如今是否还在他身上即可。 但结论多半如此,容棠不愿意让宿怀璟的人一再冒险。 至于他想知道的问题:那究竟是第一世的盛承厉还是第二世的? 这世上除了盛承厉本人,再没有其他人能告诉容棠答案。 故事的一开始,系统跟容棠说,‘天道之子’不在其位,秩序亟待修正,这才拉他进来保护男主。 然而这秩序只是需要“修正”,不是“建立”。 那这几乎快要全面崩盘又莫名融合的世界算什么? 世界本身应该有的秩序呢?不同时间流速中各不相干的世界怎么会有多处重合? 慧缅问他的那四个问题,如果要找一个概括的话,最后都会变成:容棠是谁? 他是谁,为什么是他进来做任务? 在容棠认定所谓的‘天道’过分偏爱,所谓的‘男主’德不配位,他与盛承厉之间彼此相克情况下,容棠究竟是谁? 若是再往前细想,为什么每次他死亡之后,都会进入一片全面黑暗的空间,世界线流速被加快,由主脑告知他所谓结局;而非它一个异世魂灵适应这个世界的流速,慢慢见证真正的结局? 为什么是世界迁就他,而不是他顺应世界? 甚至一旦开始起疑,有了猜测的方向,好多东西便能套进这个猜测模块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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