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狂笑着,流下两行眼泪。 魏知白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只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已经允许自己对别人犯这种错,那就别怪别人也曾这样对你!” 唐璜道:“说出来也许你会以为我是一个疯子。我并不是十七岁的唐璜,而是二十岁的唐璜,二十岁的我重生回到了十七岁的我身上。我说的都是未来会发生的事,是我从未来回到了现在,阻止了苏弑犯下种种恶行……” 唐璜抱着楚不疑,抬头看着魏知白道:“你不相信人会重生对不对?” 魏知白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做错的题,不是重做一遍就会是对的。不懂得如何解决问题的人,无论拥有多少机会,也都会犯同样的错误——上一辈子你爱错了,这辈子呢?” 唐璜怔住,他望着前方,目光似乎看到很远的地方去。 他不敢低头去看一眼。 ——仇恨,无非将我们变成最恨的那个人。 ——然而可悲的是,没有人能靠伤害别人摆脱自己的痛苦。 ——就好像没有人能靠刺别人一刀,好让自己的伤口不流血。 ——如果你满身都是荆棘,你还能拥抱谁? ——你只能刺伤想要拥抱你的人。 “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我们曾共度过美好的岁月,那些日子在我的记忆中灿烂如星,难道你不曾爱过一个人吗?” 唐璜的脑海中响起了楚不疑的话。 他又回想起来,为什么他会那样地去爱苏弑…… 是因为当他在雨中哭泣时,他路过为他撑伞,又对他微微一笑。 是他在贵宾满座的尚书府邸错把柠檬当橘子吃,被周围的达官显贵嗤笑时,他也捻起一块他切的柠檬,囫囵咬了一大口,然后皱着眉说了一句:“好酸。” …… 点滴回忆,虽然简单,却无比美好。 后来…… 他变坏了,他又何尝不是? 唐璜道:“是,是我给你师父下了毒。” 魏知白紧握着剑道:“你走吧。” 唐璜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魏知白道:“我不杀你,因为你已死。” 他的脸又变得倔强,握紧剑的手绷得像大理石雕琢的。 他怕自己反悔,他扭头离开。 唐璜抱着楚不疑已经冷却的尸体,抬头仰望着天空。 他在看什么,是否想要看到那能够猝然改变人的命运的、天上的神明? 最终,他喃喃地道:“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的人生能重来,一切都只不过南柯一梦……” 南柯一梦。 人生,人生。 是人过出了人生。
第九十八章 公子不如玉 “山寺微茫背夕曛, 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香兰寺。 禅房。 室内氤氲着淡淡的佛香。 东向靠窗处张着一面屏风,素净的屏风上只在底下画了几笔兰草, 丹青都日久消蚀了。 屏风上落着一道淡影。 魏知白进得禅房,痴痴地看着这道人影, 忽而扑通一声跪下去, 小声地叫了声: “师父!” 苏试道:“嗯。” 魏知白道:“我来了。” 苏试道:“当初,我教你剑法,要你做三件事。” 魏知白道:“得到最想要的东西、杀最该杀的人、做一定要做的事,这三件事, 我都做完了。” 苏试道:“为师已没什么可教你了。现在, 你该去做你自己要自己做的事了。” 魏知白道:“我入江湖, 是因为我答应了我的母亲,替她杀一个人。” 苏试道:“嗯。” 魏知白道:“师父为什么不问我要杀谁?” 其实比起为母亲报仇,他更愿意留在师父身边。 苏试道:“这是你的事。你我师徒缘分已尽。我也要退隐江湖, 欲寻蓬莱仙岛。此去一别, 后会无期。以后,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魏知白的双手抓紧裤子, 他低头道:“嗯!” 苏试道:“临别之前, 我还有一件东西送给你。” 魏知白看到了地上的檀木长盒, 他打开盒子, 看到里面放着一把剑。 一把新制的竹剑。 魏知白提起剑,紧紧地握住剑。 苏试道:“去吧。” 魏知白站起来道:“嗯!” 他闷头快步走出禅房,走着走着又跑了起来。 ——这个时候一定要下雨。 雨很大。 他跑出香兰寺后开始狂奔。 (雨水纷纷扑面。) 忽而跌倒, 扑在地上。 他的眼泪也在此时决堤。 他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已知道,师父一定病得很重,不然他不会都不见他最后一面。他既然怕他担心,他就放宽心给他看…… 魏知白挖出地上烂泥,一把一把地捂在脸上。 然而他的痛苦并不能因此被掩盖掉。 他用牙齿凶狠地啃自己的手腕,啃着树叶,啃着嘴边的一切。 他嚼着石子,恨不得把它吞到胃里去。 雨水和眼泪冲刷着他泥泞的脸。 手中的竹剑掉下来,掉在泥地里。掉在魏知白面前。 只见打磨得光滑的剑身上面,刻着师父送给他的一行字: “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 不愿报小怨,夜半刺私仇。 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 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 “何不拜我为师?” “我可以教你杀人。” 他果然信守承诺,教会了他怎样去杀一个人。 香兰寺。 禅房。 室内氤氲着淡淡的佛香。 苏试坐在素净的屏风后面,抬手又为自己添了一杯普洱茶。 他发未绾,发披肩。是银发如雪。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的发竟都已雪白了。 他的手,他的脸,也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色。 他看上去似乎老了十岁、二十岁。 若再有人撞见他,只怕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一枝花”了。 “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详而视之,夺人目精。” ——他已不再是那个如玉的美男子了。 他废了一半内力,仍然没能压制住血婴草的毒性。那凶蛮的毒耗尽了魂灯阵的生命之后,又反扑苏弑原身,最终让他的身体油尽灯枯。 苏弑的寿命,最多只剩八年了。 雨声拍打着窗纸。 苏试转脸看向窗外,他的眼睛在雨天的阴晦中,也无比清亮、分明。 他的容颜已满是沧桑, 他的眼睛却仿佛更年轻了。 是一双永不老去的眼睛。 盛着喜爱,盛着忧愁,在一瞬间倾泻出无限的情感…… 泛着永恒的善良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世上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第九十九章 等 梅香茶馆原来有两个东家。 张东家坚持要用最新鲜的瓜果点心配茶, 将那隔夜的都贱价处理了。李东家则要以次充好,以节省开支。两人争执不下, 一拍而散。李东家经营茶馆三年,茶馆便凋败了。 梅香茶馆, 也成了梅香茶肆。 ——看来不过是路边搭起来的小茶棚罢了。 三年, 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短。 足以让这个江湖忘却一个人。 第一年的时候, 人们还在茶余饭后, 谈论那武功神乎其神的“一枝花”的真实下落—— 有人说他练功走火入魔神志不清,去捞月亮掉进湖里淹死…… 有人说他已逍遥游于十二州之外, 在缥缈的海上找到了蓬莱仙岛…… 还有的更离谱,说人间武功的最高境界是破碎虚空, 那“一枝花”已经破碎了虚空, 飞升到了另一个更厉害的武者世界…… 渐渐地, 人们不再谈论一枝花。 继之以专门克夫的蛇蝎美人“水蛇腰”艾娇娘, 到处跟人以命比剑的新一代剑痴白枯云, 被其父打断腿撵出五毒门、去找妙手药王看骨科的“蛇蝎双煞”张不荤和张如素…… 江湖,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发生。 三年, 何其短! 可是如果你整整三年都在等一个人, 每一天每一秒都在挂念他过得好不好, 你就会觉得这三年长过许多一生。 梅香茶棚里。 有一人坐在那里,喝茶、等人。 每年的九月十五,他都要从千里之外的凉州赶来,赶到汴城的梅香茶肆来, 赴一场“无人之约”—— “城中梅香茶馆,有枫露之茗美甚,闲来愿得请君一饮。” 便如溺水的人不愿放过一根救命之稻草…… 等,整整三年,他都坐在那小茶棚里等。等到他愿意见他为止。 等一个想等却始终不来的人,是不是会感觉自己的一生都到了尽头? 他也不过二十六七,眼中却已有了枯寂的神色。 那被西北的烈酒和狂风打磨出的坚毅性情,也似都在等待中消磨了…… “噔噔噔——” 一座小木楼中传来跫音。 上得楼来的小童向前呈上搁于檀木方盘中的信笺。 一只枯黄的手揭起信笺。 苏试展信而阅: “……魏知白在山下向农人购屋几间,每每外出行侠仗义,并不留下姓名……剑术越发精进,却日益地籍籍无名……途中若见有孤儿遗婴,辄带回收养……” “……魏灵风竟不再斗鸡走狗,一心练字作画,又新拜五毒门‘绝命子’为师,沉迷弄蛇炼毒,叫魏侯爷大为惊恐……” 苏试都一一看了。 他与这些人都久未联系了。 他是将死之人,本并不想叫人伤心,叫人担心…… 便如风而来,如风而逝。何必平添一段生离死别? 可是,他对于人情,许并没有看透。 苏试转脸看向窗外,看向远处的茶棚。 他不能明白,是什么样的感情,会让一个人无果地等待一个人三年…… & nbsp;他不能不为之动容。 下起小雨,雨中传来铃声。 “是花魁游街!” 茶肆中响起人语,紧接着、为数不多的几个茶客都付了钱,纷纷跑出去看花魁了。 陆见琛仍坐着,沉眉敛眸地低头喝茶。 有人在一旁收了伞,在他对面坐下。 陆见琛抬眸, 只一眼,便定住。 苏试看着他,眼中一点点地溢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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