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优点 苏试提笔沉吟片刻, 问道:“我该怎么写?” 陆见琛道:“‘今借白银二十万两,将用余生奉还。’” 他的脸黑黑的、沉沉的、臭臭的, 发音也是黑黑的、沉沉的、臭臭的, 外带北方腔的字正腔圆。是以语文优等生如苏试,也未能品出句中的双关。 只是道:“明天就可以(还)。” 说着将左手在桌案上一点, 便见一道无形之力荡开,荡平了纸上的波涛。那纸就仿如熨过一般,服帖在桌案上, 只余四个角还在拼命挣扎,啪唰刷地弹啪着桌案。 呵, 淘气。 苏试落笔写下个“今”字, 以松雪道人的楷书写就,字正骨秀, 更添一分清瘦俊逸, 真是字如其人。 案上氤氲起淡淡的墨香。 陆见琛眉头微微蹙紧,停下手上动作, 墨锭杵在砚池中。 砚池中的墨水泛起道道波纹。 徐老姐正乐呵呵地在一旁喝着香茶, 数着银票,冷不丁地一口茶水喷在银票上—— 这纸中邪啦?! 只见这淡黄帛纸四角忽而密密卷起, 如未展之芭蕉;忽而四角齐齐一展,如含苞之绽放。忽而四角向上抖抖, 如小鬼伸小爪;忽而四角冒出烟来,又眨眼间消散…… 如此再三,又忽而没了动静。 瘫在桌上, 就宛若不知节制、身体被榨干的老嫖客一般安详。 苏试正要接着再写,笔尖下却又突地多了个疙瘩,不大不小,正好黄豆大小。就如同帛纸下趴了一只甲壳虫,他的笔尖挪往哪个方向,那个凸起的圆点就掠往哪个方向。 苏试将笔尖上下左右地乱点,那个空气泡就跟着上蹿下跳。 “……” 苏试悬笔于空,凝神沉思。 突然提笔,乱袖掀动浮香,笔尖如龙蛇盘旋疾走,依次写下“今银借万二白十两,用日于还明奉苏”十五个字。 ——是的,他打乱了写字的顺序。 合来看便是“今借白银二十万两,将于明日奉还——苏”,落款还差了一个“试”字。 这一手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令人猝不及防呀! “……” 陆见琛的眉心,蹙得更紧了,蹙成了一个“川”。 苏试的嘴角,不禁洋洋得意地微微翘起,这最后一个字,他也想好了。 若是陆见琛拿那个空气泡搞他,他就把字,倒着写! 于是,他挽袖伸手,作出个准备从第一笔开写的假动作。 就等着从末一笔逆着写叫陆见琛好好开开眼界,就见帛纸上突然凸起一片圆点,密集宛若杨梅表面,恰似一群瓢虫在纸下搬家。 “……” “啪!” 苏试将手按在纸面,听得“咔擦”一连声,那帛纸完好无损,底下的桌案却应声而裂,倏然在地上落成碎木。 帛纸仍如摊在桌案般,漂浮于半空。 苏试飞速地用笔尖写了个“试”字,从空中揭下帛纸来。 一旁的陆见琛忙着用手去捧掉落的砚台,免得打翻墨水弄脏白衣。未及抬脸,忽而感到颊边一凉。 等他抬眸看去,便见苏试提笔看着他,笑吟吟地道: “‘曾与明皇捧砚来,美脸风流杀。叵奈挥毫李白,觑着娇态,洒松烟点破桃腮。’[1]” 原来他用笔头,把墨点在了陆见琛的脸颊上。 陆见琛没忍住,破功笑了—— 这个人,又把自己比作唐明皇,又把自己比作李白,真是臭不要脸。 苏 试站在他面前,侧首看着他道: “你生什么气?” 一经他提醒,陆见琛又生起气来。 他立刻板回脸。 黑黑的、沉沉的、臭臭的脸。 苏试仍提笔站着,看着他,等他回答。 陆见琛气得不想说话,憋了一会儿,见他只是望着,便狠狠地忍气吞声地道: “你上青楼来干什么?” 苏试道:“你上青楼干什么?” 陆见琛就更气了——这个人,来这种地方,来得如此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一点都不知道心虚,半点都不知道悔改,完全地不以为耻! 他紧紧抿着唇,脸,都好像硬硬的了。 一双眼睛,更像是掉进了冰冷漆黑的深潭之中。 陆见琛没有再说话,因为他实在是不想跟这么厚颜无耻、恬不知耻、不知廉耻、寡廉鲜耻的人说话! 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已处在爆炸的边缘。 “……” 苏试表示好奇地微抬了下眉。 见他并不知道自己气什么,陆见琛只好继续忍气吞声地道:“我来办事,借此地掩护!” 阮阮趴在窗台上看着陆见琛,就好像看到一只愤怒的狮子活生生地把自己憋成一只愤怒的蚊子。 “噗……” 她赶紧用小手捂紧嘴巴,因为她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 苏试道:“我来看看青楼是什么样的。” 陆见琛道:“你怎么看?” 苏试道:“站着看,坐着看,走着看。” “……” 陆见琛凝视着他,见他眉目间带着一股清逸的稚子神态,忍不住笑了一下。 复又板起脸道:“不要学赵孟获这等人,将流连秦楼楚馆,充作风雅之事。” 苏试也笑了,不待陆见琛再说教,便道: “你这个人有个优点。” 陆见琛道:“什么?” 苏试道:“很会生气。” 陆见琛道:“……会生气也是优点?” 苏试道:“你觉得我不对,就让我知道我哪里不对。这就是优点。” 爱你的人常常是,欣赏你的优点,包容你的缺点; 嫉恨你的人则刚好相反,他会抓紧你的弱点,绝不让你发现你的优点,以便想方设法地将它抹去。 这个世界上专门有一种人,为别人的缺陷高兴,优点生气。 “只有内心清明正直的人,才会客观公正地指出别人的缺点。 如果你的朋友,是一个欣赏你的优点,让你知道自己的优点是什么的人;或者是一个以宽容/克制的态度指出你的缺点,使你能够知道如何去改正的人,那这真是种运气。 苏试伸手轻拭了一下他脸上的墨痕。 对着他莞尔一笑。 ——而真的喜欢你的人,也不会放纵自己的缺点,任由你难受。 “……” 陆见琛看着他,沉默不语。 他的脸,还是棱角分明的脸,看上去沉肃、坚硬。 但他的眼睛已经融化。 作者有话要说: [1] 曾经为唐明皇捧着砚台走过来,美丽的面庞风流无比。可恨挥毫的李白,眼看着娇态走了神,竟笔头一歪,把墨点在了桃花般艳丽的脸颊上。松烟,用松木烧成的烟灰,古人多用以制墨。
第四十五章 飞花令 “道理讲起来一套一套的, 哄起人来也一套一套的。” 徐老姐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厅里,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人, 自然已经离开了十二楼。 十二楼屋顶上, 爬回来的魏灵风,正抄着不知从何处掏来的鸡毛掸子, 追着萧十一郎挨个狂抽: “什么破村药,吃了浑似不举!要你们何用!” 白玉京外,华街已寂寂了。 灯光, 似都酣眠。 透过卷起的珍珠帘、碧纱帐看去,朱阁玉楼内, 都已人去楼空, 只剩了杯盘狼藉。 天光,渐渐明了。 天上月, 只剩了淡淡的一抹。 漫白轻雾笼罩着楼宇, 仿佛这里真的是天上宫阙了。 街面吹来了一阵微微弄袖之凉风。 陆见琛低头俯看苏试,只见他已在一旁点头犯困。正要挨着他的肩膀, 复又醒来。 他心里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江湖上有关于“一枝花”杀人卷财一事,已传得沸沸扬扬。平陵阁更是用一纸通缉, 将其盖棺定论。 如果事情不是他所为,他为何如此无动于衷? 他身在江湖, 却仿佛不在江湖。 仿佛这天地,于他便如一逆旅,而他不过匆匆过客, 来此走一遭。 一切事都是身外事,无意于深究。 无论旁人如何批判、污蔑他,他都不咸不淡,可以将其付之一笑…… 何况,陆见琛并非是天真、轻信人的性格。 陆见琛道:“方才你与周银河比论剑,现在我要与你比真剑。” 苏试转头看向他。 陆见琛道:“我不仅要与你比剑,我还要与你赌。” 苏试道:“赌什么?” 陆见琛道:“赌天下第一剑庄,赌我的一半产业。” 扈从正往这边牵马来,闻言一个趔趄,差点没把自己摔死。 苏试见他神色认真,不似玩笑,眸光一动,问道: “怎么赌?” 陆见琛道:“既然来了青楼,不如比一比‘飞花令’。便用那最简单的玩法——每句带个‘花’字,谁若接不上便算输;你我今日都要出城,不如也比一比赛马,谁晚一步到城南门谁输。” 同一时间三种比试,一心三用。 这种玩法,新鲜。 苏试笑了,道:“好。” 陆见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刀剑无眼,生死无悔。” 高手过招,本就险象环生,惊险万分,立‘生死状’也并不奇怪。 苏试道:“生死无悔。” 陆见琛道:“我已练剑近二十年,公平起见,我的剑给你用。” 苏试道:“不用。” 他随手从旁折下一段海棠花枝,道:“如此便可。” 两人从扈从手中牵过缰绳,各自翻身上马。 “‘月照花林皆似霰。’” “‘泪眼问花花不语。’” 陆见琛起了第一句,拍剑催马,往街头驰去。却见苏试纵马跃上飞檐,竟打朱楼屋脊上而过,径自向城门驰骋而去。 “……小侯爷明鉴呀!除非他是个太监,不然这药绝不会失灵的!” 一方屋脊上,萧十一郎正抱头鼠窜,却忽而停下,目瞪口呆地望着前方。 魏灵风已用鸡毛掸子抽得手酸,见状下意识转过头去,便见苏试与陆见琛在重重屋宇上纵马飞驰。 在粼粼碧瓦、条条屋脊上落下串串轻盈的马蹄声。 屋宇上浮着淡淡的晨雾,两人翻 飞的衣袂都仿佛生了云烟。 马,是良驹。 银蹄生白烟,奔驰如箭射。 他们迅疾又轻盈地掠过,仿佛将红尘都踏在了脚下。 魏灵风心道:“这两人在干什么?” 便见陆见琛倏然向一侧猛挥出一剑,剑刃抵在一枝斜递出的海棠上。那细干柔条上别着两三朵浓艳海棠,映着一截云袖,更显衣白花猩。 碧空下, 红的花,黑的剑。 一触即分。 剑气扫荡,瓦片飞如群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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