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线便如缎带,在两人周身轻缠。 最初那两道离奇曲折在半空的白烟,经久不散,约摸半盏茶时间方消弭了。 缓缓地相继飘散的烟注,便又添几分雾非雾,落一身的幽香…… 不懂行的,还以为他们在比女红。 但懂行的,已经看出,这是精妙绝伦的,剑招的切磋琢磨! 只见白线越来越多,罗网越织越密。 丝丝线线,将这两人织入其中。 宛若一个白色的鸟笼, 隔绝笼中人。 不由得让人想到,天上的云朵,也许就是神仙这般织出来的。 白线织白云,彩线织彩霞。 又好似云做了一场起舞的梦。 众人看得迷迷瞪瞪的,如远瞻着一方仙境…… 待有人惊呼一声“这‘飞炎剑法’竟能如此破!”,余众这才醍醐灌顶,回过味来,凝目望去。 忽而见得一道“烟剑”射向那一枝花,他虽坐着一动不动,却自有一道“烟剑”腾空一格,便见原先那道“烟剑”的轨迹一偏,贴着他的眉梢扫过。 又见那一枝花的鬓丝落下,也浸入几缕在烟柱之中。 论剑如画眉,鬓丝生烟缕。 这无声的论剑,既赏心悦目,又似惊险万分。 那周银河,本已是个难得一见的、眉高目秀的美男子了,但人人只见那白衣郎君,云眉烟鬓,闲饮慵笑,看来真像是一朵雾霭中的仙葩呀!反倒觉得那周银河未免长相模糊了。 阮阮趴在窗口,托着圆腮,呆呆地想道:怎么这男人比剑法,比姑娘跳舞还好看呢? 但见那烟柱越飞越快,越织越密,众人目不暇接,耳中似响起那密密的金铁相击之声,心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越来越紧…… 忽见一道烟剑疾折疾射,虚实交替,叫苏试用来遮拦的剑招落了空,弹指间已如一道白色的闪电,侵袭向苏试的眉心。 待众人再度凝睛往烟笼中望去,那道烟柱正自苏试眉间褪淡。 眉心也已沁出一点血,如红痣一般。 胜负已分? 众人不禁大惊失色:一枝花,败了!? 这时,周银河的长相,突然就不模糊了。
第四十三章 借钱 虽然行行香气简直如绷带要将周银河的面目缠裹, 但他那瘦硬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都深深地烙在了人们的心中。 因为他已胜过了一枝花, 哪怕只胜这一次, 他也已与众不同! 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他! 他做到了江淡云、邱知声这样厉害的老前辈, 也做不到的事! 很快,有梅茶馆就会将这场神乎其神的“论剑”,让能说会道的说书先生传遍天下—— “望海山庄的三少爷周银河, 对于剑法的领悟,比一枝花还更胜一筹!” 但周银河看起来并无任何喜悦之情, 仿佛他的成功, 只是众人一瞬间产生的错觉。 如果不是那点鲜血还凝在一枝花的眉心,他们真的以为这只是错觉了。 苏试道:“我送了你一样东西。” 周银河道:“你送了我一样东西。” 苏试道:“你为它所苦, 为何得了它却不快乐?” 周银河微微动容, 凝神向苏试看去。 苏试微微一笑道:“人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何而苦心劳神,又常常不知道何为自己心之所求。” 周银河因为剑道阻滞, 失去了往日名气。 他既然为了失去名气而痛苦, 为什么又不以重获它而欣喜呢? 周银河仍然凝注着苏试,但他的双眼似乎飞跃重山, 望到了宇宙的深处。 苏试又道:“既不爱名,又何苦受其扰?” 这世间是否有一些人, 并非缺衣少食,也并不爱慕虚荣,却仍深深地为浮名浮利所苦? 因为你虽心不慕此/于此并不贪求, 可这却是世间人衡量你的唯一标准。 你要去追求别人认为你该有的东西,就难免走不好自己的路,难免认不准自己的方向,难免迷丧了自己的心智。 “……” 周银河的双眸,便如起了雾一般。 望海山庄所在之南州,共有三十二庄、六十二门、七十三派、八十四帮,并一同组织成了“日月盟”。 他的父亲希望他能成为日月盟的盟主。 这不是他对他的最高要求,而是最低要求。 如果他无望达到这一目标,他不管比多少人优秀,都依然会令他失望,依然有愧于家族的培养…… 苏试道:“你剑道不通,并非你不够努力,而是你心里有参不透的地方。是以日夜为其所扰,不得专注。与其修剑,不如修心。” “我……还来得及吗?” 周银河低头,迷茫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武学之道,八年之久,便宛若一道天堑。即使是当年远不如他的童年伙伴,都已将他迎头赶上,抛诸脑后了。 苏试道:“人只有永远停留原地,才不会遇到困难。人生的低谷,亦是前进道路上的一个台阶。但你若止步,低谷便只是低谷。正如水向前流往大海,途中必遇谷、沟、壑、坑、坎。水必须停止流动,将这些一一填注,盈满于此,才能继续向前流。不然这水,将比落后于它的水,看来还要处于低洼之处。你心里的坎也一样,不填满心里的坎,你就永远要在这道坎里绊倒。” 周银河看着苏试,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的痛苦,他不明白他为何仿佛能够看透他的内心。 苏试看着他的眼睛道:“若非天灾大祸、利欲熏心,这世间人心中的苦,无非都是人情之苦罢了。” 周银河道:“可是这人世间,有些痛苦是你无法避免,也无法拒绝的!” 苏试道:“没有什么痛苦是与生俱来的。因为痛苦不在别人的手里,也不在别人的眼里,而在你的心中。你觉得是别人使你痛苦,那是因为你将心交给别人来评判!” 周银河道:“难道真心待人,也是错的吗?” 苏试道:“没有错。你不应该伤害别人的心,但也不该轻易伤害自己的心。因为你的心也同样珍贵。你应该像珍惜别人的心一样珍惜它。” 周银河默然:“……” 这世间,有人以伤害人为乐; 而有人,一旦发现自己伤害了别人,就要在心里害一场病。 有人希望别人使自己快乐; 而有人希望自己使别人快乐。 有人永远觉得别人欠了自己; 而有人永远觉得自己欠了别人。 人心百态,人间百味。 周银河道:“难道,宽容是错误的选择 吗?” 苏试莞尔一笑,他的笑容就像一阵叹息: “解决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理解它的积极意义、正面价值——贫穷,曾使我自卑,但也给了我勤俭朴素的品质。如果我只一味地认为自卑是贫穷的出身带来的原罪,那么富贵者是否也要埋怨富裕的生活造就了他们的傲慢?生了病,并非是身体的错,但这具身体也许缺少了某些营养,所以才容易害这种病。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如果一个人受到伤害,执着于“我没有错,我本不必承受这一切”,那么他就永远也无法克服内心的痛苦。 他必须要站在比伤害他的人更高的境界去看待发生的这一切。 周银河沉默良久道:“你为什么教我这些?” “既然你要替天行道,为众除魔,那就好好练剑,练好了再来杀我。‘义’,是勇者的勋章,而不是弱者的避难所!” 这时有人忽然出声道:“一枝花先前承诺,若周少爷胜过他便甘愿被其杀死!” 立刻有一些人小声附和道:“只怕要赖账。” 这时周银河却突然站起来道:“我输了。” 他赢了的时候,一脸死气沉沉;现在说输了,却斗志高昂了。 众人看他,简直像看个神经病。 但他并不在意众人的目光,而是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苏试倾颈,啜饮茶水。 周围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是走是留。走,总觉得有些许不甘心…… 这时,忽然从旁闪出一道金光闪闪的人影。 只见这人一忽儿冲向东面摸摸绣花鼓,哀嚎着:“哎哟我这南绣坊周妙手师傅独家定制的三千两一面的宝贝鼓哟!” 一会儿又冲向西面扑上墙边的花瓶柜,啜泣道:“我这苦命的八百两汝瓷天蓝釉柳叶瓶和三千八百两的紫檀木花柜!” 这人便是十二楼管事的徐老姐了。 只见她东奔西走,就差没绕着苏试,在地上打滚了。 见状,大厅中本来踟蹰的人,脚尖都向了外。 徐老姐一屁股坐在苏试桌对面抹眼泪: “要了我的老命了,这十万两的损失,我便是给白玉京白干十年也补不上啊!” 一听到“十万两”这三个字,周遭的人立刻脚底生风,走了个精光。 但徐老姐不管,她只是对着苏试抹眼泪。 因为苏试看起来就像个冤大……啊不,好人。 徐老姐道:“徐公子,婉冰可以不要那十万两的梳拢礼,可我这儿的桌椅柜鼓,可没法拿桃花去买呀。” 苏试当然不是冤大头,但东西坏了也确实有他的责任,他并不介意承担。 他伸手探向腰间的佩玉,正欲解下。 便有一只手将二十万两的银票拍在了桌上。 苏试抬头一看,没想到在青楼遇见了陆见琛。 别人可能是,你借我钱,我对你有情分;而苏试却是,我对你有情分,才问你借钱。 算来两人统共不过见了这么几面而已…… 苏试道:“这怎么好意思?” 陆见琛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借你的,不是送你的。 只要你‘能’写张收据,我就把钱借给你。” 苏试敛眸一想,道:“如此多谢了。” 徐老姐在一旁眉开眼笑了,立刻就有青衣婢将笔墨纸砚送来。 陆见琛接过女婢手中的墨锭道:“我来。” 纸,已经铺平。 只待墨来。 陆见琛往砚池里叫了少许水,一边磨一边往里再添少许,墨被他磨得很浓。 陆见琛提醒道:“‘磨墨欲熟,破水写之则活’[1]。” 苏试道了声“有劳”,将那狼毫蘸了水,正挽袖欲落笔。 便见桌上那油素帛纸突然涌起了波澜…… 起起伏伏、前凸后翘,看来十分婀娜,十分妖娆,总之令人无处落笔。 苏试撩眼皮瞄一眼陆见琛,见他还是低头专注于研磨,仿佛并没有用内力干扰他写字一般。 苏试才注意到,他的脸黑黑的、沉沉的。 不禁想道:“他到底是想给我钱,还是想找我茬?” [1]墨磨得很浓,再蘸水写,就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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