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策是好计策,李郁萧还未対尚书台诸人言明,可他瞥一眼殿中,怎么好似,他的这一点子心思早已叫某人窥破? 果然穆庭霜笑笑地望他:“陛下这是效法姜太公钓鱼么?”愿者上钩呢。 咳咳咳咳!愿者,李郁萧钓的愿者另有其人,没想钓自己,这会子他却觉着自己变成是愿者,咬着的那把钩子即是穆庭霜的目光,不是他贪食鱼饵,而是有人攥着一把饵料生往他鼻子底下塞。 秋意凉,秋意也浓,陛下坐在龙椅上却蒸得脸上发红。他想新立个规矩,殿中臣子,不许擅自乱看,尤其不许窥视天颜。 他一把心思没稳住,不防底下常侍大人借口说要看一看陛下画的笺,三两步已经踏上九犀玉阶,朝着御案行来。
第71章 奇傅说之托辰星·二 “陛下,角宿这张画得岔了。” 一枚笺子往眼前递一递,李郁萧却不大想接。很厌烦,他看一眼笑一笑, 你就身似浮云心如漂絮, 梦游呢?出息呢?李郁萧很厌烦这样,挥挥袖子, 怏怏地, 想打发穆庭霜下去。 可是兵贵神速先发制人,穆庭霜抢先道:“陛下是厌烦臣侍候左右么, ”他的语气淡淡,却平白不知哪里带出一分落寞, “昨日与臣的白梅笺上还字字句句, 说‘朕心如磐石,卿心若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今日便不作数么。” ??李郁萧原本分毫的眼风都是吝惜, 眼睛一味凝在面前案上,他这么一说,立刻将陛下的目光钓去, 还是非常震惊非常急骤的目光。“昨日的笺子?”这段儿事多,送去荷西佳处的白梅笺都是前些日子一气儿写完存着的, 怎么昨日送去的是这句么? 不是,白梅笺还没个默认的意思么?不是做样子?怎么还拿出来说? 陛下不想拿出来说, 底下臣子其实也不想听。裴玄和汝文弼互相瞅瞅, 这这这是咱们能听的话么?都恨不得原地消失,可陛下没发话, 哪有做臣子的自己走人的道理,只得硬着头皮陪着。 “是啊,”玉阶之上穆庭霜微微叹息,“或许蒲苇足可韧千年,磐石等闲成齑粉,世间道理,古而如此。又或许……” 或许?啥?李郁萧瞪他,眼睛又往阶下瞄一瞄,意思是你注意影响,不该说的可别说了,这大家伙儿都看着呢。 他不知道,穆庭霜要的就是众目睽睽。 “又或许,陛下每日里写的笺子,原本都是诓臣的。是么?”一双冷霜似的眼睛张着,如怨似慕,分外多情,又问一遍,“是也不是?” 底下响起不明显的吸气声,李郁萧也很想吸气,满殿的眼睛不许他答不是,近前的这一双……也不许。 “自然不是。” “咳咳!”裴玄已经开始往后退,嘴上慌道,“启禀陛下,臣忽然想起辟雍宫还有书目要录,臣告退!” “臣也是,臣告退。”“臣告退。” 李郁萧叫住裴玄:“你如今不是挪到尚书台,还去辟雍宫做什么。” “啊,”裴玄眼神乱飞,张张嘴最后干巴巴道,“是去阅室台,臣说岔了。” 李郁萧无言片刻,索性一挥手:“行,尔等都退下吧。” 尚书台的几位如蒙大赦纷纷告辞,宫人内侍也跟着黄药子鱼贯而出,殿中只余下外头飘进来的默默的桂花香气,还有同样默默的两个人。 少顷,既说角宿几个星位画得不对,李郁萧铺开一张新的笺子,平心静气重新画。他知道穆庭霜大约是不会轻易离开,目光一直笼在自己身上,那行吧,你看任你看,朕还有正事。 可他的脑子这样想,手却不这样想。角宿九十五星本就繁杂,又接连重新画两次,都在末尾天门星位几处出现纰漏,眼看又画废两张蚕茧笺。 “陛下心不静,”穆庭霜轻轻提议,“要臣替陛下动笔么?” “不必,”李郁萧淡淡否决,又说一句,“穆卿若是不在,朕或许能心静许多。” 穆庭霜安静一瞬,语气纳罕:“陛下如今还会为着臣心不静么?” “你……”李郁萧噎得住笔瞧过去,便摊开问,“你到底何意。” 他的脸儿偏着,神情寡淡,却越发显得五官浓稔,穆庭霜挪不开眼:“陛下多虑,臣不过是想为陛下分忧。既不许臣代笔,臣……” 缓缓地,穆庭霜绕过御案靠近他,两个人的衣袖渐渐重叠,穆庭霜抬手,顺着他的小臂一点一点划向手腕,手指似有若无擦在袖子上:“陛下又要亲自写,臣斗胆,握一握御笔,好么?” 说是握笔,可笔只有一只,陛下还握着呢,穆庭霜的手就要拢在陛下手上,十指交叠着……李郁萧一震,猛地松开笔。 “不必。”陛下沉着脸又说一次。 蘸着金粉墨的笔跌在案上,墨点溅上笺纸,这下可好,这张彻底废了。一直专心画笺子的人却没有在意,手藏进袖子只是不言语。却还不够,李郁萧抓着袖子手一背,干脆背到身后。 “御前失仪可是大罪,穆卿,退下吧。” 他不仅手要躲开,整个人都在不明显地向后仰,向旁边侧,似乎穆庭霜身上有什么毒物似的。 但是躲也躲不到哪去,似乎吃准他不会声张,穆庭霜不退反进,又逼近一步,紧紧盯着他:“陛下从前动辄扯着臣的袖子不撒手,怎么如今避之不及呢。” 陛下心想,从前是从前。背后是搁满物件的御案,身前一边是龙椅一边是穆庭霜,实在退无可退,李郁萧一个侧步抢过去哐地往龙椅上一坐:“穆卿,谨言慎行,退下。” 君臣一坐一站气氛凝滞,穆庭霜好似哀怨又好似嘲讽地发问:“这就是陛下口中的磐石无转移?” 李郁萧道:“既然穆卿一定要揪字眼,往后白梅笺便不写字了,空白一张送去,省得你多心,朕也省事。” “不行,”穆庭霜毫无磕绊理直气壮,“要写。” ?李郁萧一天里再再再次心里打出一个问号,霸总穆庭霜看完,这又要看赖皮穆庭霜?“朕是说——”他还没说完就被穆庭霜截口打断:“空白笺子徒惹怀疑,陛下的白梅笺,昨晚上臣的父亲还要去翻看来着。” 啊?李郁萧不太确定是真的还是编的:“你父亲真拿去看了?” “千真万确,”穆庭霜信誓旦旦,“昨夜里臣的父亲与臣说起雪娘,说起陛下还是无意娶她,要看陛下手写的白梅笺,看看陛下所言是真是假。” 这事是大事,是正事,二两心事可顾不上,李郁萧:“朕不是‘无意’,哎,别说得好像朕瞧不上雪娘,在挑剔她似的,朕是,”舌头上打结,不过很快若无其事地接道,“朕是不想太早成婚……那你父亲看完,现在是怎么个态度?” 穆庭霜笑起来:“陛下掩饰什么,臣的父亲一早知道陛下是做戏呢。” 啊?李郁萧愣愣:“那他为何没拆穿?” “横竖雪娘年纪还小,”穆庭霜耐心,“掖庭宫十几个家人子,送她们进来穆涵原本就不情愿。她们大多可不比罗氏,有的家世显赫,比起雪娘也不差什么。后来陛下另辟蹊径,扯来臣作幌子辞婚,暂不娶雪娘却也不好纳旁的女子,穆涵乐见其成。” 李郁萧思索片刻:“这是你早就与你父亲说通的?”扯幌子扯得不是一日两日,断断没有才说明白的道理。穆庭霜答一声是,李郁萧有些迟疑,“原来在你爹眼中如此分明,你也早告诉朕。” 穆庭霜笑:“这等小事,何须陛下烦心,臣必定尽解陛下后顾之忧,”又有意无意提到,“还有夏天里饮冰室那场火,穆涵原是打算进宫好好要一个说法的,也是臣替陛下转圜说合,又添油加醋几句,穆涵乐得见到陛下与长信宫不和,因没有追究,这才放下戒心。否则名义上雪娘总是宣义侯嫡女,受得这等委屈,他怎会轻易善罢甘休。” 常侍大人这番话是邀功也是卖乖,看看,于无人处臣可卖着力气呢。 可陛下没有很买账,李郁萧:“听这意思穆涵以为放火的还是太后,你也没将实情告诉他,你是解朕的后顾之忧么?你是替你妹妹摆平麻烦吧。“ “陛下这话,”穆庭霜靠得仍然很近,几乎是倚在御座扶手上,垂着脸笑着叹息,“陛下这话当真无情。” “不过,”他话锋一转,“陛下面上可不能无情。陛下的笺子还须继续写,臣的单独召见也不能少,否则穆涵若是觉着陛下的戏不真……” 李郁萧没来由一阵紧张,顺着话问:“若是他觉着戏不真,会如何?” 穆庭霜俯身,堪堪悬在陛下头顶三寸,温热的吐息直往陛下天灵盖上扑:“他会觉着是臣应付不得宜,臣可要吃挂落。” 脑袋顶上的气息细细密密,激得李郁萧只觉得一股凉气沿着脊柱来回地蹿,可若说是凉气,却无端又有些燥,李郁萧缓慢地、不明显地往旁边躲,简直要贴在椅背上,嘴上道:“穆卿如此聪慧,不该你吃的挂落自然落不到你头上。” 是么。穆庭霜本不想上来就如此激进,可陛下想躲又要强撑着气势的样子实在撩人,他忍了又忍,手上一拎,牵起陛下的发捻一缕在手中。 “可是,若是穆涵觉着陛下对臣的心思淡了,少不得要再给陛下找来几个罗笙……臣怕陛下吃不消。或者穆涵觉着是掖庭宫有人勾着陛下的魂……那臣是免吃挂落,那些小娘子却恐怕要遭殃。” 他拖着调子一句一句说完,果然陛下面上变色。 !那些小姑娘!不行。上回冒出来什么呼揭战事,李郁萧想要借几个小姑娘离间穆涵和蔡陵之流,虽说本来也没想搞和亲,但是!小姑娘们平白担惊受怕一回,其中有一个还因此吓出病,俩月才好全,李郁萧本来就心里过不去,怎么能让她们背黑锅。 陛下待掖庭家人子优容,这是阖宫都知道的。吃的穿的不必提,宫中想去哪都应允,想上麒麟阁念书就去,想去踏鞠场跑马也行,画室织室都可以,即便是想出宫想回家探亲,陛下也不拦着,总是应允,宫中都说,这比着前朝养公主也不差什么。 如此眼珠子似的护着,穆庭霜笃定,陛下肯定不会让她们代为受过。塞人这项更不用说,一个罗笙实在足够,再来几个陛下恐怕真要立刻行禅让。他这是照着陛下的要害狠戳,不戳出个结果来誓不罢休。 被戳着的一人,莫可奈何,李郁萧憋着气:“……白梅笺,朕一定好好写。” 应下这句,他只顾着干瞪眼气闷,没注意头顶的动静。因无法洞悉,得他这句承诺,穆庭霜一直紧绷的唇角松泛下来,无声地长舒一口气。 人的头发无知无觉,既不能感知疼痛也不能感知湿热,否则李郁萧一定能知道,说话听起来游刃有余的穆庭霜,实则手心沁出一层汗,捏着他的一缕头发捏得死紧,面上是从未示过人的忐忑和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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