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后只凝视案上不语。 案上除却这卷丝帛,另还有掖庭令的记档。本朝后宫寥寥一人,记档就更加寒碜,只有一条,乃是去岁七月底,上大醉,漪兰殿罗氏入承恩。 只一次就能怀上龙种,姜太后冷笑,就说呢,哪里来的这样好的福气。七月底,算来五月上才到正日子,可是经过这次变故,来日早产便是有迹可循,是顺理成章,掩盖月份上的偏差而自己做局,这个罗氏。 不过也有可能是自己草木皆惊想得太多,姜太后将丝帛掷在案上:“只看她落地的日子。”
第43章 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这日穆庭霜接到他爹手底下长史的密召, 说请二公子过去议事。 嗯?穆庭霜很狐疑,一是朝中昨日还接到驿府来报,说丞相一行刚刚开始返程, 预计还要个四五日功夫才能到国都, 怎么难道实际上人早已回来?二是议事的地点,他乘长史备好的马车, 掀开车幔瞧一瞧外头的景色, 这去的既不是南台的丞相府,也不是宣义侯府, 到底要去哪? 过明堂,渡洛水, 一路来到城南一座不起眼的商肆。 这地方既无招幌也无牌匾, 乌木窗子玄漆门,连门楼上的栏杆都是黑的,穆庭霜想起小皇帝时常嘀咕的一个词,叫做搞事, 觉着这地方一瞧, 闲人免进,充满一股搞事的气息。 进去一瞧,他爹倒是不在, 但旁的带头搞事的几位真乃有头有脸。有丞相长史司直、东西两位曹掾、诸曹,以及朝中几位铁杆“丞相党”, 自然包含有卫尉卿。穆庭霜拊掌一叹,这地方上辈子多活十几年他都没来过, 这次能叫请来……是广微到过邙山了么? 果不其然, 穆庭霜一跨进门,里头卫尉卿倒头就跪:“二公子救我!” “哦?大人手握司隶兵权, 何须我来施救?”穆庭霜不动声色,甚至没伸出一根指头把人扶起来。 “二公子有所不知!”卫尉卿面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并冀两地流民匪盗横行无忌,竟然流窜到国都周遭作乱,下官略施惩戒,手段是有失仁慈,可扬颀不能诬告下官啊!他竟然跑去御史台说臣无故羁押同僚、坑杀百姓,这、这实在是无稽之谈。” 广微没有直接告发,而是借一手北军扬校尉的力?倒很聪明。唔,是广微聪明,还是小皇帝聪明呢?穆庭霜面上沉如水,心思一丁点没往外露,念一遍这四个字:“流民匪盗,”又静静地道,“大人前日还不是这么说的。” 他抬起眼睛在堂中注视一圈,心知这些都是并冀灾荒的知情人,他道:“究竟是不是无稽之谈,诸位既然将我请来此地,不妨开诚布公。” 几个丞相党心腹互相瞅瞅,还是长史站出来:“下官等再三商议,或许匪患是最便宜的托词。” 穆庭霜心中冷笑,作势要抽身往外走:“既然几位已商议妥当,何故请我来?告辞。” “哎,二公子且慢!”“二公子使不得。”长史捞住他恳切道:“丞相不在朝中,下官等实在五色无主,二公子发发善心,渡一渡我等。” 发善心,渡苦难?穆庭霜忽然发现,先前成书遥遥无期,小皇帝便拍板,密派一批说书人往市井里先讲一些猴王猪妖的段子,或许有点成效,如今民间也开始引用一些释家的说法么? 只是这帮人不是需要穆庭霜“渡”他们,穆庭霜很明白,他们是眼瞧着事情瞒不住,担心自家老爹回来拿他们的不是,因请他来兜底,将来能说一嘴:丞相恕罪,当时二公子也在呢,也知情呢。 寻思什么,当谁是个傻的?穆庭霜迤迤然地开口:“几位托词预备得周全,瞧不出‘五色无主’。倒是我,我从未听说过并冀两地有这等变故,才真正是五色无主。” 事前瞒得那么严实,事后想着拉我挡箭?穆庭霜眼睛冷冷的,心想小皇帝的箭我帮着挡就挡了,你们是些什么货色。到今日这地步,他们畏惧的仍然不是手中那么多人命,也不认为欺压百姓草菅人命有什么错处,所虑者唯承担责罚,还不是小皇帝的责罚,而是丞相的责罚。 座中诸人,和这座黑漆漆的小楼一般,穆庭霜一时心中厌烦无比,这些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黑的。 他言简意赅:“传书丞相,催促丞相返朝,”返朝途经之地可离并州不远,可不能叫有空档顺带手料理更多“流民匪盗”,“卫尉卿称病,暂不作答。御史台和扬校尉处我去安抚。” 长史、卫尉卿等人面露喜色,大大松一口气,俯首称谢,穆庭霜站得笔直,坦然受他们的拜。拜完他就要走,连坐席都没叫挨着衣袍,告辞离去。 他嘴上说安抚,其实知道安抚是没得安抚的。 纵然裴越和扬颀这两位能安抚得住,可野火烧不尽,自然会有人挖出枉死的百姓留下的“绝笔信”,字字血书,并冀两地刺史和郡守如何压榨民力,残暴不仁,这些人是如何逃出生天,不远万里到洛邑,想要面天子,以期过上安稳日子,又是如何遇害,冤魂无归。 这些都瞒不住,粉饰太平的遮羞布终要掀开。 …… 李郁萧卖太岁符卖得很顺利。 !不是,是群臣请符都很积极。 本来没有积极,毕竟一张符两百钱还是挺贵。一石黍米才一百三四,而一石粮食寻常百姓六口之家能吃两个月,钟鸣鼎食之家虽则人头多些,每月支出也有两三百,可是呢,请符又不能一张一张地请,少说得有个整五之数,也就是等闲至少一贯钱扔出去,肉疼的大有人在。 可是,先是太学谭祭酒家出手,他这一辈袭的是卿大夫的爵,一气儿从鸿都观请走十张太岁符,而后武襄侯的庶子,现在太仆任职的,也请十张。到这里大家原还在观望,这时宫中又传出消息,说穆相家二公子也请十张,大人们互相瞧一瞧,走罢,到鸿都观拜一拜。 而后李郁萧又发旨,没封地或者封地贫瘠的宗室可以不请,到鸿都观诵经祈福即可,有封地的也别觉着吃亏,但凡有封地,请符的钱可以抵封地的赋税。 那赶情儿好啊,大家愈加积极。交赋税可是实打实的粮食,请符么,粮钱皆可,对于一些家有私矿,私底下参与铸币牟利的家族而言,几贯钱算得什么。 李郁萧嘿嘿嘿,因为这些人的税钱可交不到他手里,他这是慷他人之慨解旁人之囊。也就是穆涵不在,另一个是那帮人现在为着北邙山上的尸坑急得团团转,不然抵税的旨意发出去还真没这么轻易。虽说几贯钱、十几贯钱对于他们有的门阀世家而言是毛毛雨,但是蚊子腿也是肉嘛,谭祭酒和韩琰的几十张又是白给的,没让他们真的给钱,那么其余的人必须一个也不放过。 这头筹着钱,那头也该开始部署下一步,一是着手开始筹粮,二是像粥棚、收容之所也要提前办起来。 划地盘,兴修土木,这事不能大张旗鼓,因为明面上李郁萧这个天子还不应该知道灾民的事,要另立一个名目。穆庭霜也明言,这项他可以从旁暗中出人出力,但不能牵头。理解,即便他不说李郁萧也不会让他打头阵,不然,少府卿已经噶掉,并冀灾荒的事眼看也要揭出来,穆涵不在的这段时间已经出太多事,再出事李郁萧真怕老穆头要大义灭亲,要宰了穆庭霜这个不肖子。 要想个什么法子?李郁萧思索良久,觉得还是要麻烦太后。事有凑巧,姜太后正好言道漪兰殿诸事查毕,正想请皇帝来长信宫一叙,李郁萧连忙赴约。 姜太后还是老样子,端庄肃静,她身后一名师傅念完长长一段脉案,她道:“乃是虚惊一场。这孩子,想是孕中畏热贪凉,饮什么都要添碎冰,因受了寒。” “啊,”李郁萧放下些心,“今春是天气早热,传朕的令,今年漪兰殿的冰鉴和葵黄纱转扇先给供上。” 他想一想,觑一觑姜太后的脸色,添道:“宫中各处处也问问,若有需要也别短了。” 姜太后下颌微微一收:“不偏爱,不狎私,皇帝德性很好。” 这个“很好”,李郁萧叫夸得如坐针毡,不是一直走的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严厉路线吗!他忐忑一晌,可是正事还是要说,他使一个眼色,叫黄药子带着人出去,望一望殿中仍肃立着的几位师太,道:“母后,儿子私底下有些话想问问母后,可叫几位师傅略移步偏殿么?” “不必,”姜太后笃定,“几位师傅与孤是生死之交,皇帝无论说什么她们都不必回避。” 好的吧。李郁萧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一遍,嘴上有把门的,说的是托梦然后遣广微去看的版本,没提穆庭霜节外生枝,只说现在就等着大白于天下,却不能干等,有些活儿要预备起来,姜太后缓声问他打算如何预备。 “儿子想着,不如在国都周遭起几座佛寺。”思来想去这个办法最好,既然宫中建得修慈寺,民间为何不能?又不像道观有严格的规定,一定要官办,一定要司农批钱,要走将作监兴修,太后娘娘笃信佛教,在城中和郊县建寺庙,自己拿钱,谁能说什么?而寺庙有多妙,将来施粥也好,安置灾民也好,都可以。 姜太后也是欣慰:“皇帝好计策,只是迫在眉睫,现修恐怕来不及,不若先将城中闲置的肆宅契来,先将用,往后再改建也不迟。” 是这个理,李郁萧嘿嘿嘿地笑:“母后,这里头还有一项,寺庙带头施粥,收容饥民,这是大功德,百姓们总是看在眼里的。” 如此一来,佛家的慈悲名声这不就散出去了嘛。姜太后唇边泯一个欣慰的笑意:“皇帝长进了。” 李郁萧说是母后教导有方,母子俩又说几句佛寺安排,许多观点不谋而合,气氛一时松快,这时姜太后忽然问:“罗氏此番受惊,皇帝也不去看她。” 哎?李郁萧很奇怪:“母后希望儿子多去瞧她?”上回母子两个把话说开,太后的意思,既然皇帝不喜欢,罗氏又是宣义侯府选进来的人,远着就远着,怎么现在忽然这么问呢。 太后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皇帝总也不能太淡薄,”她仿似随口一问,“孤看掖庭的档,罗氏承宠只有一次?” 嗯……李郁萧硬着头皮:“是。” 太后露出一个突兀的笑意,打趣道:“看来是不很顺皇帝的意了?” 咳咳!妈这也太尴尬了!怎么还带打听这些的呢!而且又不是跟李郁萧的恩,他模棱两可想糊弄了事:“当时朕饮酒过量,记不很真切。” 太后慢慢收起本就不甚明显的笑容:“好一个记不真切,事关皇嗣,皇帝竟也这样糊涂。” 李郁萧一窒,心知太后这次叫他去看罗美人,跟上次一样,也是试探,是有旁的话,他讷讷道:“……母后还查出什么?” 姜太后攸地目光直射向他。 从长信宫出来,陛下脸色奇差,大约近半年,宫中从没见过陛下这般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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