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二 转眼到得三月初十, 是李郁萧的生辰。 这时代还没有后世盛大的千秋节、万寿节一说,不过也是要忙上一整天,朝臣要到承明殿拜寿,近臣宗室再到内廷赴宴, 学士侍读们做赋几篇,再而后才是喜闻乐见的收礼环节。 李郁萧很想直接跳到最后的环节。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 他寅时被薅起来穿衣束发, 首先要去宗庙祭祖告天,天子九佩挂在腰间,坠得他走两步就想提裤子,冕服宽袍大袖, 里三层外三层的, 也是很累赘,感觉整个人高度没变宽度乘以二,也是没谁了。 他自己觉得臃肿,其实看起来并没有。 年轻的天子从栖兰殿中出来, 登黑木车, 立在车辕上向百官回望。他袍服迤玉阶,衣带上悬着明晃晃的一干玉器并一柄驳犀具剑,玉石柔脆, 青锋其坚,在他身上却不觉矛盾, 恰如流云可直上云霄,也可缠绵指间, 玄纁两种如此威严的颜色, 生叫他穿出十成十的灵秀。 群臣当中便有臣子深深拜伏在地,头低得不能再低, 一个眼风也不分过去,仿佛会叫这灿若云霞的景象刺眼睛乱心智。 而天子酎祭礼成,从宗庙出来受完拜,也没有分出眼风多瞧一眼哪个臣子,目视前方领着仪仗往梧桐朝苑行去。 振武九年上十七,开宴。 席间气氛很好。陛下不喜庄严楚乐而偏爱轻快的越人歌,因此殿中轻音汩汩,丝毫没有烦闷沉重,陛下也没宣歌舞,只与众臣清谈。 少顷,内侍鱼贯而入开始奉酒,九犀上姜太后略嗅一嗅便道:“一品拂雪,只是可惜今春地气热,并没有春雪。” 一旁黄药子凑趣儿:“太后娘娘说的是,二月头上几道雷落下,寒气仿佛一两日间不见踪迹,连带着春梅都谢得早。这品拂雪里头的白梅底子,还是陛下先前叫收的栖兰殿的白梅呢。” 太后浅呷一口,面上露出笑影儿:“原来是皇帝亲手照料的白梅酿成,实在佳酿。” 哟,陛下的花酿的么?这可是殊荣,底下臣子瞧一瞧,纷纷起身拜谢陛下所赐,再端起酒盏免不了加倍地珍而重之。 只有穆庭霜心不在焉,他手摩在酒杯壁上,一时心想小皇帝竟然收集花瓣,还有这闲情雅致。一时又想,辛辛苦苦集来,就是为着酿酒?是否亲手采酿。 心思反反复复,最后他想,怎么今日这场合起出来供外臣宴饮?这酒……他还未饮过。 上首太后已经又起一个话茬,她向第二阶上的罗美人关怀道:“辛姜酒雄黄酒之类你少饮些无妨,只这拂雪,白梅可是性寒,你可不许贪嘴。” 旁边李郁萧一听,顿时浑身汗毛倒竖,太后啥时候和罗笙这么好了?罗美人看上去也是没想到,受宠若惊地拜谢:“臣妾一定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姜太后笑得如沐春风:“你这孩子拜什么,快叫扶着坐好。”她细细打量罗美人的肚子,转头冲座下的李荼笑道,“阿荼,你嫂嫂这一胎看来不简单,孤记得那时怀着你,即便生产前也没有这样显怀,你罗嫂嫂才将将八个月的身孕肚子就这样挺,或许能给阿荼添一双小侄儿。” 这话一出,罗美人脸色就是一白,只说臣妾恐没有这样的福气。 李郁萧神色也不好,先前在长信宫中太后就说罗氏月份有疑,再从前岑田己也说过,只不过岑田己说或许是药物所致,可太后说的……“血脉见疑,一旦她称‘早产’,孤瞧皇帝不像狠得下心的,孤少不得要替皇帝下狠手”。 那日李郁萧就说,一切都还没有定论,不可轻言人命生死,太后恨铁不成钢,说穆氏送有孕的女子进宫,欺人太甚狼子野心,皇帝竟还顾及罗氏贱人死活,斥他妇人之仁,李郁萧张嘴想分辩,关于罗氏他得过穆庭霜的准话,可此言毫无道理,他自己最终都没说出口,只说届时再看,太后不屑一顾,母子两个不欢而散。 李郁萧苦笑,太后当时进谏无果,今日这是反手将军呢,将来一旦出什么事都可说一嘴:哎呀,三月陛下寿宴时就说呢,罗氏的肚子比寻常足月的都要大。 他和稀泥:“朕倒不希望有双生子降生,只怕生产时要辛苦,”他温言向罗美人道,“你且安心养着,无论是双生还是独子,是公主还是公子,朕一样喜欢。” 陛下一句没提肚子大小,殿中便没人再提,只纷纷称赞陛下体恤内妃仰敬母后,因此太后慈爱嫔妃恭谨,宫中和睦,家风清嘉,如此齐家贤表,可堪万民表率。 座中却有一人的称赞言不由心。 穆庭霜跟着道贺,心中五味陈杂。 太后之言意有所指,弦外之音只有傻子听不出来,更何况是穆庭霜这个知情人。如今这情形,大约罗笙的孩子已经引起怀疑。是他,他太相信罗笙的医术和宫中的部署,总想着即便怀胎日子对不上,也总有太医令可用,可帮着圆谎。谁能想到?陛下早早将岑太医收为己用,又有太后在侧,她手底下那帮女尼…… 不,更紧要的,小皇帝也已经知情么?穆庭霜自认不拘手段,平生也从不回头,可这一回却无端地犹疑。关于罗笙,他竟然有些希望自己从前是坦言相告,没有骗过小皇帝。 他心血相煎,思绪忽然叫一名官员打断。 这官员趋行到殿中央,看服制乃铜印黑绶,也有个一千石的品秩,他向李郁萧磕一个头:“臣御史台中丞邓咸信有表上奏。” 满座惊诧,这陛下过寿呢又不是朝会,怎么还有上奏的?邓中丞不管不顾,操着高亢的嗓条继续道:“拜请陛下听臣一言!月前北邙惊现百人尸坑,请陛下追本溯源,为无辜枉死之人昭雪!” !这事朝中都略有耳闻,只是这话怎掀到明面上说呢?还是陛下的生辰!有一名郎将很快反应:“陛下生辰,中丞无故生事这是大不敬!” 不用瞧,乃是卫尉丞手下,邓咸信怒道:“怎是无故?”他再拜上首,“臣正是深知此事恐怕轻易到不得御前,才不得已在今日鸣冤殿上。” “鸣冤?有何冤屈?中丞大人有何依据?” “正是一时没有依据,才奏请陛下详查。臣若是有依据,尔等鼠辈岂还能在此欺瞒圣听!” 眼见两边你一言我一嘴要吵起来,李郁萧示意黄药子唱一声诺,待殿中安静,他道:“今日朕与诸位只论宗室之谊,不谈朝政。邓中丞,有什么事明日再上奏吧。” 殿中有些僵持,卫尉的人自然扬眉吐气,御史台有几个则脸红脖子粗。 “陛下,”座中忽然又有一人掺和进来,他的声音苍老但是沉郁浑厚,是太学博士祭酒谭诩,“邓中丞不可谈,不知臣可不可谈。” 谭诩是天子座师,表字不讳两个字就说得尽谭老大人的为人,说出的话一口吐沫一个钉,钉在地上,丁是丁卯是卯,半点容不得含混。谭诩开口,场面再无转圜。 众人看见御座之上陛下倒没什么不豫之色,只遥遥一叹:“众卿要朕查北邙,可朕从未查过什么案子,但有纰漏,仲父回来当如何?” 陛下的这一叹,忠奸都听得懂,倘若今日陛下点头叫他们查,明日丞相回来就得叫陛下吃挂落。 朝中少帝党与丞相党的纷争由来已久,可惜从前陛下年幼不知上进,少帝党群龙无首,因此一直是丞相党声势威赫,东风压倒西风,明面上倒也一直没有太大的浪花。摊开到太阳底下,不少朝臣敏锐地觉出,这一日或许就快到了。 “行,”一殿寂然中陛下出声,“那卿等就去查罢。这些尸首是什么人,为何被杀,为谁所杀,去查吧。” 他站起身,一身煊煊然的袍服还是那么气韵出众,只是神情莫名萧瑟:“朕乏了,要回栖兰殿歇息。母后恕罪,众卿饮宴即可,不必理会朕。” 说罢他也不要贴身内侍的搀扶,也不要任何宫人的随侍,一步一步,踏出梧桐朝苑。 众人只见陛下行出殿去,一步没有回头,这谁还敢饮宴,连忙亦步亦趋跟着,一路行到栖兰殿外头。陛下却不理会他们,吩咐栖兰殿里的宫人也都退出来,随即殿门轻轻一合,陛下将自己关进殿中,谁也不见。 “这、这……”卫尉丞最慌张,他的顶头上司称病没来,全靠他撑门面,“既无圣旨,也未经丞相诸曹核阅,陛下方才的话不能成旨罢?” 谭诩眼睛一瞪:“圣人教诲,出口即是圣旨,谁敢不遵?” 御史大夫裴越仍是不言语,面目慈和地在一边看戏似的,还是那个邓中丞,问:“陛下直说查北邙坑尸……”可是这些尸首背后的并冀两地的灾荒呢,查不查? 他这问句却不是无的放矢,看似自言自语,实则眼风一阵一阵地瞟向穆庭霜。巧了,卫尉丞也一心指望二公子,旁的朝臣也差不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有人道:“要不还是穆常侍……?” 语带含糊全是试探,也无完全的把握,可转头一瞧,穆常侍袍袖翩翩,一只袖子角都没留给他们,已经一把推开殿门。 谭诩带头在寿宴逼迫,这本是穆庭霜说服李郁萧早就定好的计策。为的是回头穆涵想想,小皇帝还算顾及他的颜面,还算听话,知道有可能有损他的名声,于是不愿意细查。这是出于李郁萧的安全考虑,今天这出戏总体也算顺溜,目的顺利达成。 可殿中君臣两个冰泉冷涩弦凝绝,互相默默注视,谁一句话也没说。 他们心中都在猜对方的心:他……知情么? 却谁也没有问出口。 半晌,李郁萧唤一声穆卿:“朕想在榻上歪一歪,你为朕抚琴吧。”
第45章 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三 穆庭霜端坐在琴案前, 明明琴案到榻边也就两步路,可李郁萧却觉得他远隔云端,他问陛下想听什么, 李郁萧也觉得他的声音不在近旁, 好像从遥远的雪山传来。 过得一刻,烛漏的烟盈满室内,是李郁萧安枕必用的甘松香, 也就是……白梅香,他嗅着这香气,道:“就听《菁菁者莪》吧。” 穆庭霜颔首,毫不拖泥带水地手上一抹, 琴音倾泻而出。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汎汎杨舟,载沉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 《诗》何精妙, 只是李郁萧从前读不懂, 为何?既见君子,为何一时心喜一时心休?如今再读已是曲中人。他仰在枕上双目紧阖,听完一阙, 毫无睡意,反而心神如沸, 此时殿中人与琴俱静,他心中的疑问如潮水一般奔腾不息。 可那许多的猜疑全顾不上, 他忍不住问穆庭霜:“你就不怕?万一朕真的倾心罗氏, 万一朕哪一日真的召幸她……” 你是不是,是不是无所谓。 可穆庭霜的回答比无所谓、不在意还要伤人, 李郁萧听见他道:“陛下不会,臣一早向陛下举荐罗氏,陛下必然早早心生防备,不会倾心只会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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