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庭霜一愣,明账即是群臣的生辰贺礼。贺礼在明,请符在暗,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倒是……好计策。他多少有点叹为观止,有心称赞两句,可往上首一瞧,陛下还在那里扒着案两眼放光,嘴里叽叽咕咕说着搞钱云云,他哑然失笑,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只有一句说过无数次的话:“陛下仁慈。”
第42章 北邙山上列坟茔·四 仁慈不仁慈或许两说,但李郁萧对于自己的计划很热衷,很高兴。 高兴的点在于,请符和送礼, 这个钱搞来他虽然花不着, 但是花钱的,都是宗室门阀。 城中相识尽繁华, 不惜珊瑚持与人。世家大族骄奢淫逸贵不可言, 他们盘踞世袭的肥沃土地,他们的佃户替他们日夜耕种, 他们的子弟朝中为官,他们的家臣经商敛财, 抱成团似的密不透风,有机会让他们放血,李郁萧就高兴。 他眼睛一睨,瞧见右手边上穆庭霜。头一回,他觉得不容易, 穆庭霜其实就出自世家当中最肥的一家, 相当于每天在孜孜不倦挖自家墙角,刚才还主动提出愿意慷慨解囊。 奇异地,李郁萧忽然有些明白为何穆庭霜和穆涵不对付。即便是亲父子, 他们也不是一路人,少府也好卫尉也罢, 说到底都是在替穆涵做事,而穆卿太不容易了, 这得啥觉悟啊, 苟利国家生死以啊,大义灭亲啊。 穆庭霜就听见他的陛下忽然蹦出一句:“一门是不是不能封两个列侯?” “两个?”穆庭霜反应一瞬, 不是,本朝列侯还有谁,“陛下的意思是?” 李郁萧情真意切:“朕想给穆卿再封一个侯爵,”不要跟穆涵那个老东西一家了啊,“或者官职,怎么样再往上抬抬。” 加官进爵,人生喜事,可是窜进穆庭霜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听见宫人们说的话:嘻嘻陛下想必已经得手……更加奇异地,这念头没有让他生出恼怒,也没让他觉着尴尬,反而无端一股羞赧悄悄蔓延。好似,就好似倘若他接受官位爵位,那么便坐实陛下“得手”一说似的。 还没想好如何作答,却听陛下又道:“不行,时机不对,等你爹回来的吧,今天不还得演闹别扭么?又吵架又升官儿,自相矛盾,不合适。” 嗯……嗯,好。穆庭霜不知道自己应当松一口气还是提一口气。 这边厢李郁萧未解自己一句话引起的轩然大波,自觉筹钱赈灾的讨论告一段落,另起一茬:“啊,玄奘师傅讲到哪一节?” 《西游记》虽说画稿可由画工代劳,但是整个故事却必须李郁萧自己写。《西游记》的连台本戏他从小就学,情节很熟,但他觉得,他来写,这事不美。既累又慢,既花功夫又没效率,不行不行咱们可不能干,他想出一个好主意,他来口述,下笔完善么,就交给穆庭霜。君臣两个间或讲一讲,目前已经完成一小半。 穆庭霜从御案上抽出一卷空白丝帛,答道:“上回陛下说到大圣殷勤拜南海,该是观音亲至降服红孩儿么?” “对,正是,”李郁萧助他铺开笔墨,想一想自己这个懒偷的,因捋开袖子亲自晕开砚台,又弯着眼睛道,“朕给穆卿磨墨。” 穆庭霜只垂眼盯着丝帛,眉目间一片安静,神情镇定:“谢陛下。” 君臣两个说两节书,又敲定些细枝末节,诸如太岁符究竟多少钱一张、贺仪换粮的诏书究竟什么时候发、万一卫尉卿抵赖要怎么应对,云云。 瞧时候差不多,两人对视一眼,李郁萧颔首,手上一甩,白瓷茶盏掷在玉阶上,应声而碎。 候在外头的内侍宫人听见这响动急忙进殿,听得陛下道:“姓沈的究竟有何功勋才能?他累年的升迁录状、西曹掾核定的品第,朕看都没看过一眼,你们便要定下?” 宫人们纷纷劝陛下息怒,偷瞄一眼殿中,穆常侍虽则略分辩几句,但看神色是不愿多说,陛下最后一甩袖子:“那你还来问朕做什么?多此一举,穆卿不嫌麻烦朕还嫌麻烦,出去!” 栖兰殿的宫人们看见穆常侍头也不回地出殿,背着陛下一遛气急败坏的指责。唉,昨儿还柔情蜜意往一间宫室里头扎,今日就叫赶出去,任谁不说一句君心无常。 他们不知道的是,穆常侍背责骂背得十分心甘情愿。 他不仅背着陛下的责骂,还背着满眼的重影儿。 浓黑的墨汁沾上雪白的指头尖儿,墨锭一圈一圈碾在砚台上,指肚按着墨锭,透着红又泛着白,穆庭霜眼前全是这景象。 笔下是满篇荒诞的神魔,心中有一段猝然的妄念。 三十余年诗礼簪缨,礼教刻进骨头缝,穆庭霜未知自己还会生出这种出格的妄念。他瞧着陛下握墨锭的手……忽然很想知道陛下研墨的力道。 究竟是,是轻还是重,是缓还是急。 …… 这天夜里栖兰殿不安宁,子夜时分召太医令,说是陛下叫魇住,不得安眠。就这样乱糟糟一夜捱到平明,陛下一起身就说要见广微散人。 广微应召进殿,还是一身道袍气度不凡,只是人有些憔悴,他进殿见礼,李郁萧关切道:“真人到底大病初愈,该好生将养。” “谢陛下关怀,贫道无碍。” 李郁萧嗯一声,然后仿似入定一般,旁若无人地发起呆,一旁黄药子见状连忙凑趣:“陛下想是昨夜里没歇得安稳,神游呢。” “嗯?”李郁萧梦游一般眼神聚集,目光落在广微身上兀自呆一呆,过得一刻,他仿佛下定什么决心,吩咐殿中,“尔等先下去,朕有话问真人。” 众宫人称诺,黄药子领着出去,广微多少不安:“陛下为何事忧心?” “朕……”李郁萧沉沉开口,“朕昨夜里做得一个梦。” 广微想一想昨晚上的宫中传闻,原来是噩梦缠身,遂安慰道:“陛下安心,梦魇惊魂,人皆有之。至多是地气不祥,寐魇趁虚伤人,陛下如若实在不能安心,可供一尊后土皇地祗在寝殿东北艮位,后土娘娘掌地府,御地灵,可镇寐魇。” 他又说几位天尊道神,李郁萧只觉得这哥们脑子里都是些什么迷信东西。算了,尊重。 “——勾陈大帝……”广微顿一顿,发觉陛下好像又在神游,便道,“陛下如此神思难属,究竟梦见何物?” 来了!就等你问呢,李郁萧眼角一耷,调整出一个哀困不解的表情:“朕梦一老妪。原本梦中,朕在龙泉观好端端地静心誊经,忽然一老妪推门而入,她衣衫褴褛形若枯槁,自称晋阳榆次县人。” 话到这里他停一停,似乎很为难,不知接下来的梦该如何叙述,广微接话:“晋阳?晋阳乃并州下辖太原郡的治所,晋阳老妪如何来得洛邑?” 须知这年头不比现代,没有路引就不能进驿站,寻常百姓离开户籍地寸步难行,广微因有一问,李郁萧道:“朕也如此问她,她言大儿投行役,二儿赴砂矿,余下她与两妇及幼儿,日子实在无以为继,因逃难而来。朕很奇怪,并未听说并州有什么‘难’,正待询问……” 广微追问:“正待询问?” “……却没问出来,”李郁萧睁大眼睛,一脸惊惧,“那老妪忽然拽上朕的胳膊,带着朕御风北行,上邙山,越沟壑,到得……一片山坳。” 广微没明白山坳有何畏惧:“北邙山地崎岖,有些山坳也不奇怪?” 李郁萧缓缓摇头:“山坳常见,起火的山坳不常见。真人,”他语气里阵阵后怕,“真人见过活人被焚么?朕见着了,朕梦中的老妪向朕喊冤,一面投身火海,一面眼中血泪长流,她身后……全是人。山坳里有深坑,坑中有火,火中全是人,火扑之不灭,人在火中而不死,只不得出,生受烈火焚烤之痛,不得解脱。” 他口条清晰,声音忽高忽低,生生将那惨绝人寰的场景描绘得好似在眼前,最后一句“不得解脱”尾音带气,激得广微后脖颈汗毛一竖,抬眼看看,陛下张着一双眼睛,神情幽森至极!广微再开口时声音也不自觉轻两分:“全是人?大约多少人?” 李郁萧幽幽地道:“两百上下,手无寸铁,周身焚火,不得超生。” 广微叫他带的,屏着气问:“陛下……是疑心这不是梦,而是真有两百来人在邙山上……?” 李郁萧瞧着他:“太过逼真,朕不得不疑心。旁人朕信不过,因此才来问真人。真人,你道学渊博,是否当真有开辟阴窍,死人托梦一说?” “人死如灯灭,唯魂魄不灭,确有托梦一说,”广微郑重又惊骇,陛下可是招来昊天上帝降谶语的真龙天子,招来一二凡人魂魄有何不可?“陛下,陛下,北邙山坳,具体是何情形?或许贫道可替陛下前往探一探。” 好呀,上道呀哥们。李郁萧心里乐开花,面上严肃:“当真?真人须知,人如万物,万物竞生,断没有自投火海的道理,且老妪言冤,必然是为人所害,此事……” 此事必然有猫腻!广微顿觉天降大任,跪倒地上叩首:“陛下安心,频道的的龙泉观也在邙山脚下,悄悄去看一看不会引人注目,若有异样再来禀告陛下。” 李郁萧目的达成,又问几句后土娘娘的事儿,遂叫广微去办差。去吧去吧,把那些冤魂白骨都挖出来,见一见天日。 …… 见一见天日,北邙山上的坟茔要见天日,建章宫中有一段秘辛眼见也隐瞒不久,也要见天日。 姜太后抬手拿起案上的丝帛,一字一句读着,眼睛几乎冒出火光,一旁姜弗忧熟知她脾性,知道她这是气得狠,因小心劝道:“或许是净音师傅看错了。” 净音师傅乃是随侍太后凤驾的女尼之一。宫中只知几位师太佛法精深,为人也很好,宫人们有不解的烦心事,渐渐都愿意找几位师傅开解开解。 她们不知道的是,几位师傅或擅岐黄或擅武艺,个个身怀绝技。 “哼,”姜太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仪’中人没有废物,净音的医术不会有错,罗氏的病非是有人谋害,就是她自行服用南天竹配翼首草所致。” 这两样都是性寒的药材,但是并没有妊妇不宜的讲究,一者主清热祛风,一者主治湿火头疼,都不疼不痒。然而,两者加起来却能形成不轻不重一分寒毒,使孕妇胎气不稳。姜太后查罗美人胎气震动一案,查来查去却是查到事主自己头上,净音的禀告写得明明白白。 姜弗忧道:“罗氏有孕以来身子一直强健,难道是铤而走险,想用此法博取陛下关怀么?” 姜太后冷然道:“咱们进来这么久你还看不明白?她眼睛里哪有皇帝。” 姜弗忧摇摇头:“她还能是为着什么。” “孤只怕是……”姜太后将一卷丝帛攥进手中,“孤只怕这件:她是为将来生产做预备。” “什么?”姜弗忧不很明白,“人不能未卜先知,罗美人又怎么知道将来生产会发生什么?既然不知,又如何提前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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