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缰人略顿一顿,马蹄长嘶,腰胯上的手臂既沉也轻,轻得仿佛一向便该搭在这里,早已习以为常,沉得让他生出错觉,只觉背后的人托付他的远不止这一程。穆庭霜没再犹豫,载着他的小皇帝一骑绝尘,向宫中驰去。 身后李郁萧闭闭眼,心想穆庭霜,既拽着他给他看鲜血淋漓,也护着他予他漠漠温情,真是…… 鼻尖一段焦腥气挥之不去,他没有掩口鼻或者抽出身上的香囊袖囊嗅一嗅,以期遮去这刺鼻的气味。就闻着这气味,记着这气味,记着立下的誓言,记着要做的事,与……身前的人一道,一道把它做成。
第41章 北邙山上列坟茔·三 陛下和穆常侍单独关在太仓议室足有一刻钟, 关于这事儿宫里传得热闹极了。 近来叫太后查案拘得人心惶惶,如今可算挑着一撮线头,宫人纷纷活泛起来, 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说一刻来钟, 嘿嘿,陛下想是已经得手。有的说那不能, 一刻钟够什么?还有的也说不能, 这一向陛下捧穆常侍跟捧明珠珍宝似的,万不能叫委屈在太仓成事, 必得赐浴汤兰殿,如此这般好好疼一疼。有的说陛下这是趁虚而入, 趁着丞相不在朝中, 才敢这样强横霸人。有的不同意,说那日的情形你们是没看着,是穆常侍做低伏小自己送上门呢! 不应当罢!宫人互相瞧瞧,帕子扯出来捂着嘴, 穆常侍平日再规正不过的人, 哪里做得这样的事来? 小内侍却说得活灵活现,穆常侍怎样半道上拦人,怎样作委屈, 怎样将陛下拐进空无一人的宫室,丞相不在, 说不得便是穆常侍早就有意,这趁着丞相不在—— “丞相不在?”一道冷冷的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 “丞相在抑或是不在, 又如何?” “穆、穆大人!”“常侍大人!”宫人内侍哗啦跪成一圈,诺诺称罪, 口中都是请大人责罚。 穆庭霜停一刻没言语,胆子小一些的小宫女儿已经吓得要哭,他才慢吞吞道:“陛下宽宏,待你们宽宥,你们便如此回报陛下?倘若栖兰殿的差事你们不能胜任,我回过陛下,将你们调去长信宫请太后教导教导,好不好?” 不不不不好,大大地不好,太后的长信宫是宫中最严的地方!宫人们再三叩首,说再不敢妄议,求常侍大人开恩。穆庭霜目光挨个从他们脑袋顶上掠过,直压得众人大气不敢出,他才轻轻哼一声抬脚离开。 进得殿来,陛下似乎在伏案写什么东西,间或分出一分心思招招手:“早通报说你来了,怎么才进来?” 穆庭霜迳到九犀玉阶最上层,侧身看一看黄药子,黄药子知机,领着宫人退出去,他坐下,只道:“替陛下听一听宫人们的议论,倒有趣。” 李郁萧抬起脑袋看他:“他们说你的坏话?” “……不曾。” “嗯,朕就说不应当,朕叫他们不许议论你的,”李郁萧未知他听见的到底是什么好话,托着下巴颏儿只当闲聊,“朕有时也爱听他们说小话,笑嘻嘻的,带着朕也乐一乐。” 穆庭霜没乐,他在想,什么叫不许他们议论臣?您这捂嘴捂的,难道不会扬汤止沸?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些旁的,忍不住问:“陛下不觉着有损威严么?” 李郁萧一呆,随即要笑出声:“朕每日起身仰赖他们,穿衣仰赖他们,离了他们衣食住行都成问题,跟他们论威严,有什么好论?”又道,“朕问过,他们每日寅时三刻就得起身,忙忙碌碌,一个月才能见家里人一次,平日想要顽笑一二,就让他们顽笑好了,不碍事。” 穆庭霜无话可说:“陛下实在宽宏。” 叫说得不好意思,李郁萧面上一点点红:“嘿嘿。” 十七八的儿郎,总是三天一个样,他如今抽条似的,几日不见,面颊上的肉又生生薄一层。从前脸上鼓鼓的,发红是惹人怜,如今面上如削,颧骨上连着眼角一片绯影,像是雨后的彤云,他的眼睛又亮,便好似虹光在眸。穆庭霜移开眼睛。这雨没落在栖兰殿,没落在中州四境,只单单落在他心头。 整一整心思,他开口说正事:“陛下今日恐怕要将臣赶出殿去。” ?“为何?” 穆庭霜:“臣父亲手底下的贼曹大人来找臣,有一个建议,臣打算点头。” 李郁萧好奇:“是何建议?” “关于前少府卿,”穆庭霜答道,“不少朝臣的意思,兹事体大,‘拖到丞相回来谁也不好做’,少府卿即刻在狱中畏罪自裁,是最好。” “啊,”李郁萧想一想,穆庭霜既然开口,那必然也是经过思考和周旋,为什么说会被赶出去?自己有这么不明事理么。左右新的人选已经敲定……他福至心灵,“今日穆卿与朕商议新的少府卿人选,朕不满意,因此不欢而散,是这个意思么?” 穆庭霜笑起来:“正是。” 新任的沈大人若想万无一失地接班,那么陛下同意得就不能太顺溜,否则穆涵回来一看,生出疑心可不好。 陛下啊,穆庭霜心里一叹,聪明。此时他眼睛不期然落在御案上丝帛,好似鬼画符,一个一个方块说是写的字,却都好像缺斤短两,因问道:“陛下在写什么?” “咳咳,”李郁萧想要遮一遮,又觉得刻意,索性大大方方露出来,“并冀两州的事,一些设想。” 他是自己整理思路,并没有要给谁看,因此用的简体字,穆庭霜上哪看得懂,少不得要一一解释,不过他先头还另有一个疑问:“朕不很明白,交给朝廷的赋税,平年是比灾年多的,为何这两个州要有灾不报?不是平白要多交钱么?” 这事,除非脑子不好,不然谁干得出来。 穆庭霜却道:“州郡丰年和平年上交的赋税多,向农户佃户收取的也多。陛下,蔡司农的账咱们谁也没看过,焉知并州、冀州的税钱到底交过没有。倘若他们从来不往朝廷交钱交粮,那么灾年报平年,多收上来的税钱可不是叫他们自己吞下。” 原来是这样,这一件李郁萧懂了,可还另有一件不懂的:“蔡司农的账,不给朕看就罢了,怎么连你也不给看么?” “嗯。”穆庭霜称是。却不是扯谎,他确实没得看。这一世知道得还算多的,上辈子振武九年北边虽也有旱灾,也隐约听说卫尉卿和北军校尉颇多龌龊,但具体的情形他爹瞒他瞒得是真严实,投奔国都的灾民……恐怕都让卫尉卿埋了,命丧黄泉。 他掌上一紧,问:“陛下想好没有,究竟由谁上邙山。”谁来揭露卫尉卿才万无一失? 李郁萧指头尖儿无意识一般叩在案上:“扬颀怒火中烧,便该叫他这把火烧起来才好,而一旦事情掀到朝中,便不是他们想捂就能捂得住的。只须有一个人向扬颀通风报信。” “谁?”这个人选不好选。 李郁萧狡黠笑一笑:“朕想好了,就选广微。一来龙泉观离那片地方不远,二来广微是方外之人,身份超然,”基本相当于国师,且广微醒来以后颇为服帖,说服帖是轻的,简直战战兢兢……李郁萧言简意赅,“去年至日圜丘,广微应当是看见谶语以后才晕的,他还挺信,一个劲卜问吉凶,言语间也叫朕提防北方。” 北方,司隶之北即是并州、冀州、兖州等地,其中并兖两州是宣义侯的封地呢,穆庭霜一哂,怪不得,怪不得广微病愈之后再没拜过丞相府,圜丘的石台叫他的好爹一剑砍毁,没想到还留下这么一份机缘。 却听陛下道:“这不是最紧要的。” 嗯?穆庭霜顿一顿,还有什么比抓卫尉的现行更紧要? 李郁萧展开他的宝贝丝帛:“朕想,这些枉死的人有没有亲戚故旧,他们是不是也受着灾,会不会到洛邑来投奔。即便不是亲属,旁的灾民,他们从并冀两地逃出来,到得洛邑,朕该如何安置他们?” 他声声思索:“并州再往北就是呼揭和扶余,他们总不能往北边跑,总会往南。即便不跑的,留守在当地的饥民,两州刺史瞧来是要袖手旁观,可朕不能袖手旁观,总要发粮赈济,且这个粮,朕料定从蔡司农处恐怕调不出来。” 他很严肃:“穆卿,朕缺钱。” 穆庭霜猝不及防,他的眼睛只盯着杀伐,小皇帝……陛下,陛下的眼睛也看得见民生。 民生才是大计,民生才是根本,陛下却也料得不错,北邙埋尸案即便掀到明面上,即便查到卫尉卿顺利定罪,可地方上并州冀州的刺史也好,朝中蔡思农也好,都不会开仓放粮。揣进自己怀里的钱粮哪那么容易往外吐?他们会千方百计否认灾情,会说是刁民闹事。 一刀砍下去既痛快又轻易,后续的赈灾才是千难万难。穆庭霜无言片刻,道:“臣私有些积蓄,或许能解此急。” 李郁萧冲他眨眼:“朕知道你有积蓄,朝中你们这些世家大族谁没积蓄?关键是如何要你们名正言顺地将这份儿积蓄交出来。” 哎呀,怪兴奋。政务学起来犹如逆水行舟,要一点一点来,但是搞钱这项,李郁萧搓搓手,他不是陶朱公也不是桑羊弘,但是!这些敛财大手子历史课可都教过,依样画瓢还不会?他道:“罗美人胎像不稳,朕打算吩咐鸿都观制一批平安太岁符,朕亲自写,御笔亲题。怎么说,穆卿,为皇嗣、为国运祈福,你领六百石的散骑常侍加给事中,少说得请十张吧?” 十张,嗯,穆庭霜明白,这是给群臣打个样。 年节时下,或者宫中有贵人贵体欠安,宗室朝臣到鸿都观请太岁符,这也是惯例,不算太出格。唯一出格一点的是陛下亲自写符,那自然,陛下写的肯定比寻常道童写的贵。穆庭霜瞧他眼睛里直冒光的财迷样儿,欣慕之余忍不住提醒:“陛下……这钱是赈灾的钱。”您手里留不住啊,至于兴高采烈成这样子么。 “嗯嗯,”李郁萧挥挥手,搞钱的成就感有时不在于亲手花出去,而就在于搞钱本身,“朕知道,朕又不缺吃又不缺穿,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卖符——” 他光速改口:“咳咳!是请符,请符的所得都去换粮食赈灾。除此之外,再几日是朕的生辰,百官少不得上贺仪祝寿,朕打算把这笔钱也抽出来。” 这就,唉,太可怜见儿,穆庭霜犹豫一刻,道:“沈决正式接任少府卿或许要等丞相回朝,但是上手少府庶务也就这两天。有他管理内库,陛下其实想要支取银钱并不难。” “是不难,”李郁萧说到这项上正经起来,“可你爹回来要是发现怎么办?” 穆庭霜待分辩,李郁萧打断他:“朕知道你们可做平账,能糊弄过去,可是终归架不住也许他多一个心眼自己查,假账总是经不住查的,届时不仅是沈决,你都要说不清。不如说朕听说有灾心里不忍,因此抽调贺仪。” 他告诉穆庭霜:“世上最难查的账就是明账,待穆相回来,朕便留一本明账让他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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