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柴这事儿,说的还是年底就要推立下一任鸿都观观主。若想稳稳当当给修慈寺留一个住持方丈的位置,李郁萧想着还要怎么样推一把才成。 汝文弼朝上首道:“鸿都观与宣义侯府一衣带水,”他向穆庭霜拱手告罪,“下官说句不恭敬的话,明眼人都知道,护国住持的名号封出去,修慈寺即是与鸿都观分权,若想叫令尊松这个口,怕不容易。” 穆庭霜唤汝文弼的字:“子林兄不必如此。穆涵松口也没什么不容易,”半点没有挖自己老爹墙角的负疚,“民间玄奘师傅西行广为流传,角抵百戏也渐渐多依取师徒四人降妖伏魔的故事攒排。” 这话不是胡说,角抵百戏包含繁杂,歌舞杂技、驯兽幻术等等不一而足,偏西游记多有各色鸟兽妖怪,打斗场面也多,都极其适合排成角抵百戏。 穆庭霜接着道:“柢固则生长,根深则视久,穆涵不是个短视的人,明面上总不好罔顾民心。” 他说完这话,眼角余风却向李郁萧飘来,李郁萧接住他的眼风,心想干啥?有话说话,没话闭嘴,看什么看。 仗着你眼睛好看就乱看? 陛下色令智昏暂没领会他穆卿的眼风,底下却有人神志清明听得懂话,裴玄长眉一扬:“穆相为着表贤名,不能罔顾民心一力打压释教,那么为着这贤名,想必他也不能放任修道之人胡作非为。” 胡作非为?李郁萧心中一动。 裴玄眼中一派欣奋:“倘若这档口出一些见闻,譬如鸿都观有道士侵占良田、欺霸乡里此类……”他没说尽,只顾着冲穆庭霜乐呵,很有点什么,外兄你看,我这主意厉害罢?是接上你的趟么? 他外兄可不想看他,穆庭霜言语里钩子放出去,只等着陛下领会过来,他好落一个“心有灵犀”,没成想这点子灵犀叫裴玄这个现眼的接去,也就是穆庭霜矜着涵养,淡声道:“高明,”转向上首,“陛下,抑道兴佛,只要顺应民心,穆涵都不便阻拦,关窍正如陛下所说,在‘拾柴’二字上。” 汝文弼道:“二位兄僚此言甚是,宾客多,楼便要坍塌,车马行,桥才会不堪重负,鸿都观极尽荣耀飞扬跋扈,御史台才能言语。” 喔!这么一说李郁萧就茅塞顿开,就是整幺蛾子嘛!从前广微还没收服的时候,他为着彰显对鸿都观的宠信,见天地搞一些修仙问道,还向朝臣们赏赐“仙丹”呢,如今只要变本加厉故技重施就行,哄得道士们翘尾巴,尾巴翘得比天高,御史台不敢不问,这事就成了大半。 他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朕知道了。朕会下令,年节时下,宫中的赏赐不赏金银赏丹药,另民间征收丹砂、胡粉,务必大张旗鼓。朕想想还有什么。” 座中七嘴八舌说起,总之怎么胡来怎么来,捧得越高摔得越惨,誓要给鸿都观捧到风口浪尖。最终定下几项,个人领命记下。 拾柴说毕,简单明了,这第二件埋桩,就要更难一些。 汝文弼因问:“民间杂戏若要舞弄龙狮,必先下桩,宫中兴建亭台楼阁也要下桩建基,却不知陛下要为何事埋桩?” 李郁萧也不藏着掖着:“众卿齐力拱卫,朕要有将星降世,只是夜色暗迷,乌云遮月,何得。” 他一席话说得很具威严风骨,可不巧,手敲在桌案上却不小心一盏酒碰翻,拂雪蜿蜿蜒蜒爬上他的袖子,他右手边上穆庭霜就朝他脉脉笑道:“陛下看袖子濡得。”说着踅出手巾与他慢慢拭一拭,陛下这只袖子便好似盛得外头的雪一般沉重,半只手臂僵在人家手里。 李郁萧心想,你笑什么笑看什么看,乌云遮月,乌云就是你爹,你就是小乌云。一时又想起真正见过的穆庭霜身上那片乌…… 咳咳咳!手臂愈发动弹不得。 更讨人厌是座中这些臣子的神情,李郁萧不是个严酷的帝王,因此大伙面上恭谨但眼睛里头都带着打趣,晃来晃去落在君臣两个交叠的袖子上,李郁萧没来由三分臊。 不行,不行不行,你看你有没有一点帝王的样子。不对,帝王都是帝王,但你看你是想当太宗还是高祖,再或者是明皇? 手掌心蓦地一凉,李郁萧一瞥,却是穆庭霜这个批,攥着濡湿的手巾掩着袖子,有一下没一下挠他的手心儿顽。 这时候如果手抽将回来,没得大题小做,满座的人看着怎么舍得下这个脸面,李郁萧气得想摔杯子。不行,太宗有观音婢高宗有武媚娘,明皇的杨玉环更是古今闻名,各有情衷咱们都不能学。 那却学谁?手心里又痒又凉,心头里就是又烦又恼,最后李郁萧一点戾气乍起,心想不如学一学武周则天大圣皇帝,恁地蹬鼻子上脸,李郁萧想给穆庭霜科普一下武则天,以及薛怀义、张氏兄弟等都是怎么死的。 可是,李郁萧无端又泄气,则天文治武功,开创殿试、整顿吏治这些且不提,就是收复安西、突厥,咱们才哪到哪,就你也配跟则天皇帝相提并论,说要学则天,属实是腆着脸来。 又叫穆庭霜牵着擦一会子衣袖,案上拂雪斟过几回,手心里搽来搽去的一根指头,似乎将李郁萧的心神都搅合得乱飞。他思绪蔓延,遥想武皇当年御乾坤,授瑶图,封禅泰山,何等赫奕。 李郁萧没想封禅,但也不想太拉胯。 心气这么一燃,蓦地底气和士气都起来,他反手捉穆庭霜的手,反在穆庭霜手指上捏一捏,亲昵道:“你且歇着,这活计使内侍来便了,怎劳动你。” 两人交握的手从宽袍大袖里露出来,满座可见,穆庭霜定一定神:“议事还要一刻,宣谁进来听也不相宜。” “不妨事,”李郁萧推他的手,拍一拍,然后正大光明收回自己的爪子,“碳炉烤着能冷到哪儿去,且说正事。” 座上天子温存款款,席间同僚言语晏晏,像是、倒像是,经年的眷侣,人人皆知的那种。穆庭霜心头怦然而动,久久望他,轻答一声:“诺。” ---- 作者有话要说: ……河自东西下,屈曲而流,抱城三面,形若垂瓠,故称悬瓠城。《水经注》
第115章 宴语春雪馀·三 如何不怦然? 常侍大人面上云淡风轻, 实则满心里烟花满绽不能自己。 这是,这是头一回,两人不避着外人朝臣显出这等亲近, 仿佛、就仿佛天长日久两人就应如是, 他宴宾客他则在侧斟茶倒酒,他的袖子湿了他给张罗着捺干净, 互相照应, 衣食住行家长里短,好似最平常不过的一对夫妻。 座中裴玄听过穆庭霜袒露心声, 知他心意,汝文弼又跟人精似的, 哪里看不懂陛下与穆常侍之间的门道, 其余几个少丞面上则多少有些惊诧或赧然。 按说他们不应知道太多,可是穆庭霜止不住地心念起伏心潮澎湃,一时间只恨不得满朝文武都来东稍殿看一看这般景象,陛下与他相携的这一景象。 这时上首陛下直入正题:“若北境用兵, 且是必胜之战, 来日论功行赏,朕却不想这功勋赏赐落在穆氏一党身上,何如?” 何如?几位大人互相看一看, 收敛起玩笑心思琢磨正事,都觉着……不何如。 很难。 穆广霖是做什么使的, 不就是穆涵上位以后扶持起来给自家挣兵权使的么?又在北境,即便不是穆广霖的功劳, 穆涵也能给颠倒成穆广霖的功劳。 再者说, 北境从北境将军府到幽州、冀州,都是穆涵的地盘, 穆涵的根基老巢,更不必说并州正是他的封地,此三州横亘,慢说是必胜之战,就是战事,都不一定兴得起来。 陛下面上则忧色浅薄,告一旁穆常侍:“穆卿,你与众卿详细说一说。” “诺。”穆庭霜答应,慢慢讲起来。 却说必胜之战哪来的,只有当对手完全可控,才能谈必胜。可交战双方,怎样完全掌握对手呢? 只有当这个所谓的“对手”是自己人的时候,才完全可控。 月前李郁萧使韩琰举荐的那两名,蔡然与沈驰岳,既是先锋官也是兵托儿,领着人扮作商队北上,到得扶余边境立刻改换行装,左右是扶余的雪蹄斑骓,面上盔甲一戴,谁分得清是大晏人还是扶余人? 稍微往北境军几座兵营扰乱一二,届时“扶余人”侵我边境,战火燃起,你穆相还能继续跟人谈生意么?租借兵马?你且问问天下人同不同意。 这计策从前不可能实现。 北境除却明面上一个穆广霖,穆涵手底下好些个将领还有懂兵事的文官谋臣都在盯着,他们之中老成持重者有之,善谋急智者有之,有这些人在,即便有扶余扰边的传闻,也轻易不会真的打起来。 可是近来,咱们穆相目光南移,算盘打到南境,叫扬州勾着魂儿,好多人手抽调到南方,许多老臣也不例外,这下可好,坐镇北境的只有一个穆广霖,一个功勋簿八尺厚四境传颂、矜骄又目中无人的穆广霖。 此一计,调虎离山接一手激将,届时只须使人往穆广霖耳边念叨,只念一念去岁在洛邑荆睢是怎样落他的脸面,他的功勋簿怎样四境不服,他一定会出兵。 他不仅要出兵,他还要赢,不仅是寻常的赢,还要是大胜,最好扶余国变扶余郡,那还交什么租金,你给朕交税,这才是一举清剜马政之疮。 此一言非是李郁萧狂妄,而是穆庭霜给的准话。 穆庭霜重活一世哪里不知扶余的底细,扶余人在从前武皇帝朝可能还真养畜有骁勇善战的勇士,如今只教穆涵拿朝廷的银钱养膘,王庭奢靡无度,渐渐已沦落成帮着穆涵收钱养马的空壳子。 到时候穆广霖骑虎难下发兵,哪有打不赢的。 打不赢也好,还有后手。 李郁萧想让穆广霖赢,却不想让他再得勋赏。到时候开战,李郁萧要派自己真正的将星过去,蔡然与沈驰岳是先锋官,韩琰才是主将,届时韩琰是一定要北上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韩琰督造的那批马鞍马镫终归要助他“善其事”。 韩琰过去以后呢,李郁萧琢磨的是,最好啊,来个什么主帅穆广霖贪功冒进身陷敌阵,韩琰搞个什么亡羊补牢,扶大厦于将倾之类的,回来领功受赏,将来能在军政上插一手。 那么问题来了,穆广霖好端端守着北境,怎样才能让穆涵点头再派一个韩琰?他又不傻,他怎么会同意有旁的将领跟自家儿子分功。 因有今日一问,借着围雪茶话,李郁萧虽说没叫韩琰过来,他过来未免太过打眼,但说的主要就是他。 穆庭霜三言两语讲完,座中即知陛下钦点的将星是哪一位,韩琰,武襄侯的这个庶子,眼看要有大造化。 裴玄向殿外守候的人影看一眼,思索道:“或可效仿黄总管么?” 明面上黄药子是穆涵的人,为着打掩护,谭诩他们三不五时就要参黄药子一本,但实际上都知道他忠君之心与转圜说合之功,因都尊一声黄总管,“黄总管蒙陛下重用,为长久计,也在穆相处谋得信任,或可请韩少丞稍稍忍辱,也行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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