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琰老老实实倒豆子:“若是定品有疑,恐怕要重新定品,入仕这些年的升迁录状恐都要不作数。按说以常侍大人和裴仆射的家世,总牵扯不到他们,可是杜博士的案子偏偏是丞相司直使人揭发首告。” ?!这就是说整件事情穆涵主导的? 李郁萧心下一惊,他手指无意识曲起叩在案上:“你先起来,”又思索着问,“韩卿,你觉着穆涵只是单纯看不惯有学之士投奔扬州,还是故意设计陷害杜博士,牵出萝卜带出泥,要借机寻穆庭霜的不是。” 韩琰刚起来又跪下去,深深一拜:“依臣拙见,怕是后者。近日朝中……” 他又说几句,李郁萧听了,说的俱是穆涵近来常常有意无意打压常侍,与常侍交好的朝臣,今年年底丞相西曹掾给核定品第都无故低得很,听闻连侯府中与常侍亲近的书童也没能幸免,叫发落出府贬为奴籍,云云。李郁萧听着听着回过味儿,穆涵这是,这是在发难。 为什么?从前只是疑心,只是试探,如今是付诸行动,李郁萧不很明白,怎么,是咱们的戏不好么?为何穆涵对穆庭霜的疑心没打消下去,反而变本加厉? 紧接着李郁萧又思忖,不不,恐怕不只是疑心那么简单,穆庭霜到处捂嘴的行为成功引起他的怀疑,事情绝不简单。 穆涵是个有城府的,表面上只是训斥,是否内心里已经弃用穆庭霜这一子?父子俩要彻底决裂? 怪不得、怪不得,李郁萧恍悟,原来先头穆涵往宫中送美貌的内侍是这个意思。穆涵,不是嫌他李郁萧和自家儿子太过亲近,或者说确实是嫌太亲近。李郁萧自知自己的戏已经唱砸,不仅没消解穆涵对于穆庭霜的疑心,反而,甚至反而可能起反作用,惹得穆涵疑心坐实,如今里外找穆庭霜的事。 只是,次一类先不提,李郁萧一只手掌掩在袖子里悄悄攥紧,满心里都只有穆庭霜又隐瞒他这事。
第117章 一帘风月闲·二 “陛下恕罪, ”阶下韩琰再度叩首,“常侍大人三令五申不许臣等多言,臣斗胆报与陛下,有冒犯常侍大人之处, 请陛下恕罪。” 陛下慢慢挥一挥手,脸上犹带着笑:“朕不治你的罪, 你去吧。” 韩琰叩谢出去,留李郁萧一人在殿中。 好啊,好, 李郁萧望一望殿外的雪光,又来了又来了, 什么事情, 就不能提前说一嘴商量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是不是? 搁从前,李郁萧少不了一番恼恨,如今又有些不同,恼恨之外又生出一些无奈, 唉。 …… 闲话休提光阴踏雪, 又半月过去。 虽说建章营骑的那名高将军逃过死罪,但活罪难逃,得陛下好一顿斥责, 另外宫中赏赐丹药、民间征收丹砂等,陛下丝毫不知收敛, 仍旧我行我素。 这日陛下说要见穆常侍。 不是在惯常的栖兰殿,也不是在梧桐朝苑, 而是在外朝清凉台。 穆庭霜迳到殿中, 看一看一应宫人是黄药子从栖兰殿带来,因心下放心, 口中松泛:“陛下今日何以在此地见臣?即便栖兰殿待得腻歪,梧桐朝苑不好么?” 陛下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道:“梧桐朝苑朕命他们重新修葺布置,暂不得去。” “哦?”穆庭霜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径直往陛下右手边坐下,“梧桐朝苑另有他用?未知陛下要做何用?” 陛下眼中幽光粼粼:“给你做寝殿。” 他手上一推,案上是一枚他正写的笺子,推到穆庭霜跟前,穆庭霜低头看一看,眉间一跳,讶异道:“陛下要封后?” “嗯,以后你就是朕的皇后,你爹倘若仍然敢伤你,那就是诛九族的罪过。”李郁萧垂着眼,平平淡淡说道。 那副语气,好似是在说,啊,今日天儿真好啊。 可他眼中不是如此,这话不成体统,手上笺子也不是正经丝帛圣旨,只好似随意勾画,穆庭霜只以为他是顽笑,可一打眼看他眼神,竟然真有几分郑重? 天子再是胡写乱画,可御笔亲题就算是圣旨,穆庭霜想想,将那笺子仔仔细细折在手中,又往脖子上的玉璧里塞进去,如此都珍重做得妥当,这才问李郁萧:“陛下今日这是?” “朕不说,”李郁萧眼中深深沉沉,“也不问你在朝中的艰难,既然你打定主意不与朕说。” 原来是为着这个。“陛下,”穆庭霜分辩,“臣并非有意隐瞒,而是——” 陛下截口打断:“朕不管你是什么,他是试探还是警告,你是另有计划或是为朕好,这话真听得耳朵也要起茧子,留着你自个儿听吧。” 又推出一小只木匣子,看也不看穆庭霜一眼:“揣上这个,然后哪来的回哪去,朕今日懒得见你。” 穆庭霜还待说什么,却不由分说叫赶出来。 立在清凉台殿门口,他摸出那枚小木匣。 仔细观得发现是柳木制成,柳木不温不寒,无毒无味,宫中常用来贮药,这只匣中也不例外,装着五铢钱大小的两枚药丸,匣子盖上一张细巧笺子,上书“万应解毒丸”。 嗯,穆庭霜认出这东西出自岑田己之手,从前报过,药如其名,一般的毒物毒药都可起效。旁的就罢了,里面有一味青葙子极其难得,那还是几年前,彼时陛下重疾方愈,岑田己费尽功夫制来两枚,说与陛下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想来,就是这两枚。 近来穆涵的多般为难,陛下不知从何处知晓,这是防着最坏的情形,这是一片回护,穆庭霜只觉手里陛下赠的匣子既轻且重,脖子上陛下赠的玉璧又热又凉,他蓦地回望殿中,清凉台殿宇森森,竟然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瞬间,穆庭霜竟然有些羡慕雪娘,倘生得女儿身,真的可将颈中封后的诏书昭告天下,此生做他的皇后,只在梧桐朝苑中消得寒来暑往、朝朝暮暮,他尽可为他弹琴,尽可为他剥一枚大宛红,哪个御史也不能多说什么,又有何憾。 不,有憾。 皇后居深宫,不能履外朝事,穆庭霜收回目光向宫外行去,他不能甩手安心做皇后,未竟之事还多得很,哪里躲得清闲。 …… 话休饶舌,冬去春来。 仿佛是歌舞升平的卒日上新大典刚过去,朝臣们还没从掺着爆竹花椒酒气味的休沐里头回过神,北境一封战报慌慌张张夹裹春寒东风,猛地席卷洛邑。 振武十一年新春,安定十余年的扶余边境战事又起,幽州刺史来报,腊月十四、正月初三两日接连有铁骑犯境,辽西、辽东及玄菟三郡督卫屯兵地,兵营仓储,连遭奔袭。 陛下瞬间慌神,赶着把穆涵从丞相府薅到清凉台,连声向他的好仲父询问:“不是说西北呼揭才是大患么?扶余不是平靖已久么?难道是呼揭人已经窜至东北方了吗?” 穆涵也不知具体情形,幽州遇袭的几个郡府地方偏僻,虽说北境将军府是他亲儿子坐镇,万事该俱在掌握,可是将军府毕竟设在并州,没有设在幽州。 北境是如此,并州与呼揭接壤,是大头,而东边幽州则大半挨着扶余境内,一向不必太过上心的,这怎么,忽然竟有扶余骑兵扰边? “陛下不必惊慌,”穆涵按着心绪安抚一脸惊慌的陛下,“或许并不是扶余举国进犯,更或者只是山野盗匪罢了。陛下不知,扶余边境处处草木成洲,私自饲养各把马匹不在话下,不足为虑,想必不出月即能平定。” 陛下听完还是一副惶惶然模样,像是被战事吓破胆,横竖不能安心。 也不怪他害怕,谁让他们老李家先祖将国都定得如此偏靠北方,与呼揭、扶余两国中间儿都只有一州之隔,若是起战事,司隶几乎算得前线。 最后穆涵好说歹说,陛下似乎放下一些心,答应再看一看,只责令刺史州郡府严加巡防,有事立即来报。 然而正如这一年东风吹寒,入春的天依旧冷得怕人,世事大抵如此,常常是四个字:“不遂人意”。 没过几日,幽州刺史又遣人来报,边境愈发不安宁,军中屯粮接连被劫,州府督卫都被掠去一名,柳城陷落,与扶余王庭去信诘问,却半点回音没有。 陛下又找来丞相,直呼仲父:“这可如何是好?扶余不是一向与我大晏交好么?” “陛下勿慌。” 话是如此啊,先头穆涵也真没当回事,他说匪徒之言真不是搪塞陛下,而是他真当如此相信,毕竟他跟扶余这不是走着买卖呢么,是何道理,突然发兵袭击边境? 或许难道是?扶余那个新王反复,要撕毁合约么。 穆涵拿不准,按说此时他该派手底下得力的部将请陛下封,然后往幽州一探究竟,可是,好巧不巧,几个得力的郎将全叫他掾按上南方的职,为的是瓦解荆睢的势力,一时半刻手边真没有可用之人。 陛下又念叨:“此事断断不可传入呼揭,倘若征北将军率兵往东北,只怕呼揭人借机生乱,也要不安生。仲父,这可如何是好?” 是,这话不错,广霖要留在呼揭。穆涵瞟一眼侍立在皇帝身边的自家小儿子,心中大恨,倘若这个是个可放心的,他大可再亲身北上一回,只是如今绝不能离开洛邑。私底下与扶余王庭互通有无,他可派暗卫亲信前往,可是暗卫终究是暗卫,抬不上案,明面上的将领该派谁呢?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穆涵安抚皇帝几句,告退出宫。 接连几日朝中人心惶惶,因没有合适的挂帅人选,穆涵迟迟没有点头往北境派兵。在他眼里,朝中统共几个人,他儿子不可靠,扬颀也不是个可靠的,扬氏虽然与穆家交好,世代姻亲,可是扬颀本人是个行伍之人,在荆睢手底下年久,并不能尽信。 这可到底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就有朝臣提出,不若效仿前朝先例,设擂台,发摄武榜,朝中一定资历往上的郎将皆可参加,夺得擂主者,挂帅北征。 实在没有理想的人选,幽州的战报又一封接一封,居住在洛邑的各属国使者又眼睁睁看着,穆涵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武擂选帅。 善,丞相府点这个头,李郁萧等人非常满意,但是没有表露,只说一切听仲父安排,赶紧设擂,选出来一个可靠的立即北上。 一副怕得要死的窝囊相。 初时竞擂者众多,毕竟俸秩在两百石往上的郎将都可投名,可事急从权,战事不等人,稽核初选一日选毕,最后选出十位佼佼者,在宫中踏鞠场设擂,百官旁观,决出最后的人选。 正月晦日,这日的天儿不阴不晴,不见朱阳也不见云,擂鼓如令,咚咚咚咚,武擂开场。 踏鞠场边上观鞠殿之内满坐文武朝臣,为首的自然是丞相穆涵,为着彰显我大晏郎将士气,还有许多属国使臣也在席中。 最高一层当中只有一人,就是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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