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刻,陛下没言语,半晌才叹气一般说道:“你来陪朕跑马吧。” 君臣两个无话,沿着踏鞠场跑得几圈却不尽兴,后来索性分成两队摆开架势玩一场鞠戏。韩琰没故意退让,最后当然是他领的队赢得一场,李郁萧身上一通汗,毛孔张开,一点子热化在脸上红扑扑,倒十分舒张,大笑着赏彩头。 因跑马扬土又出汗,陛下到侧殿更衣。 这地方从前有些混帐人和腌臜事,不提,韩琰是知情的,也不多话,只从头至尾亲自陪着,李郁萧更衣,他就在帐子外面等候。哦,如今栖兰殿连带踏鞠场的几座殿宇都没有座屏,一律改换吊屏,这却是穆常侍下的命令。 隔着帐子,李郁萧忽然屏退宫人内侍,对韩琰开口:“你手底下有什么得用的人么?懂兵的,擅长御马的。” “敢问陛下,”韩琰很快反应,“是要不起眼的人还是要能当将军的人?” 不起眼的人可暗中行事,悄无声息地是把事情给办了,能当将军的呢,则是说有朝一日掀到明面上也不怵。 “能当将军的人,”李郁萧口中慢慢重复一回,问他,“是谁。” 韩琰最是不会卖关子的实诚人,也不藏着掖着,答道:“乃是蔡陵蔡大人之子,名曰蔡然。” “蔡然?”李郁萧有点疑惑,不对呀,“辟雍宫有个朕的伴读,说是蔡陵的儿子,仿佛是叫什么,蔡熙?名字怎么对不上?” “陛下有所不知,”韩琰答道,“蔡然是蔡陵庶子,生母身份低微,因没往太学送去念书,早早到建章营骑听差。” 啊,原来是不受待见的庶子。 可是话说回来,总算是有个位列九卿的爹,这个爹还是丞相党,那么将来要当将军确实,身份和时局都不差着什么。李郁萧又问几句,问两人如何相识,相识多久,此人又为何可靠,韩琰一一答了,李郁萧听一听,心放下来一半,但还是决定亲自见一见。 时机差不多,李郁萧一把掀开帐子看住韩琰:“从前你与阿荼给朕准备的生辰贺礼,要派上用场。蔡然一人肯定不够,再选一个。” 生辰贺仪?生辰贺仪! 韩琰手心发热,是不够!生辰贺仪就是那批马鞍马镫,那是要用到北上办大事的!是,只有一个领头可不够。因斟酌道:“卫尉一名牙门将军手下有名员吏,汝南王南下,出城当时这名员吏在城门就看见,但他没有声张,臣觉着此人或可拉拢,因有意接近,结交之下发现此人确实可用。” “姓甚名谁。” 韩琰道:“名叫沈驰岳。” 这名字李郁萧是半点儿也没印象,韩琰又说一个人名,原来这个沈驰岳和少府卿沈决沾亲带故,那行,半个自己人,决定回头也找个时机见一见看一看,暂定下。 那头韩琰又说起旁的,说虽然太后徐韬光养晦避风头,可是兴建寺庙的事儿,韩琰的舅舅一直在办,地皮先悄悄盘下来,也不说建什么,先动工兴建,便是将来要挂什么匾就是什么呗。 李郁萧一听,哎,要说自己最初的眼光真不差,好人儿啊。 “唉,朕何德何能?得贤臣如此,”李郁萧感叹,“韩卿若是还在建章营骑多好,真真是想念你在栖兰殿给朕看门的时候,一遛的羽林卫朕只瞧见你,你那件氅子朕还留着。” “陛下谬赞,”韩琰神情松泛,“只是后来陛下听信谗言,打发臣喂马去了。” 他这话也没怨怫也没埋怨,只是回忆往昔一般。 “你可说呢,”李郁萧也笑起来,“回头叫穆庭霜给你请罪。” 韩琰称不敢当,君臣两个又说笑几句,末了韩琰道:“亲疏有别,陛下说使他给臣赔罪,谁亲谁疏一听便知。” 这人从来不谄媚,也不会邀宠,李郁萧一时拿不准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又听他道:“只是君威不可犯,陛下,穆庭霜几次三番危及圣躬安危,陛下再是信任再是亲近,也当有所保留才是。” 嗯……前有广微临别一语,今日踏鞠场又有他这句,接连两人劝谏,叫陛下悠着点,李郁萧心里叹口气,保留啊,怎么不保留,如今是保留着呢。他嘴上道:“朕知道了,朕有分寸。” 看得出,韩琰并不想僭越劝这一句,说到这份上也是他的极限,就要请罪,李郁萧叫他别放在心上,君臣当开诚布公,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但说无妨,面对这些身怀奇才的臣子,除却一个陛下也说不清的穆庭霜说不得,其余陛下满怀就是这四个字:但说无妨。 “诺。”韩琰抱拳。
第110章 回首望烟霞,谁知慕俦侣 这头宫中不提, 却说穆涵归家。 进家来小僮告诉他,说二公子在代序阁候着,穆涵紧几步回到自己书房,果然看见穆庭霜正在门口候着。 “今日何事?”穆涵满脸亲切慈爱。 “回禀父亲, ”穆庭霜答道,“鸿都观观主一事有些眉目。”他躬身立在堂中, 神色恭敬, 与在上首坐定的穆涵真当是,表面看去一派父慈子孝。 “哦?”穆涵问, “那么陛下更属意哪个人选?” “陛下更属意玄清真人,”穆庭霜坦坦荡荡, 嘴里没一点磕绊, “儿子暗示陛下,与其坐等太常报上名字,不若先召到御前见一见,因玄清真人与紫阳真人各自面圣。父亲不知见过二位道长不曾, 玄清真人身长八尺, 面如冠玉,很有得道高人之风,相比之下, 紫阳真人就显得稳重些。” 稳重,穆涵明白, 就是年纪大,不如另一个好看。笑一笑又问:“只是如此?” “还有些旁的, ”穆庭霜答道, “玄清真人面圣时呈手书一卷,一笔好字风神清逸, 这才一举笼络住圣心。” 听起来倒很像咱们这位陛下的做派,就喜欢啊,画画得好的、字写得好的、诗写得好的,还有就是长得好的。穆涵捻须:“如此说来,这个玄清真人是人才不可多得,得空咱们也要多多结交才是。” “父亲,”穆庭霜却不赞同,“儿子觉着,既然是要日日与陛下讲经,还要在宫中长驻,还是选得一位稳重些的好。” “是么?”穆涵眼睛一闪。 “正是,”穆庭霜插着手,“宫中太后信佛,广微眼看咱们就疏于管教,坐看修慈寺、长秋寺拔地而起,宫中烧香拜佛的宫人有加无已,他竟是个作壁上观的。若是下一任鸿都观当家还是如此不能成事,不能与太后抗衡,恐有大患。” 穆涵一省,是,这是正理,赞同道:“说得是啊,还是要资历深些才镇得住。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父子两人又说几句,穆涵如今最头疼的是陛下见天儿的要听政,但他一句也没提,穆庭霜也只做不知。 他出去以后,穆涵招来手底下暗卫新上任的的大档头:“去跟着二公子,看看他近日有何异动。” …… 其实二公子就怕自家老爹不派人来跟,看不见他的异动。 紫阳真人虽然历练老成,穆庭霜在他爹跟前举荐的也是这位紫阳,但是他自己却想露出一些旁的行迹。 说到底,穆涵疑心他什么,不过是疑心他暗投少帝党,替陛下做事,而区区一个鸿都观观主任命横竖并不能打消穆涵的疑虑,穆涵总还要在旁的事上再做试探。 不美。 穆庭霜打量穆涵眼中他不过二选一:情势其一,他还听命穆涵忠于家族,情势其二,他归顺少帝党。 但这两项都不美。陛下曾问他总要在穆涵跟前作戏委不委屈,委屈倒真没有,只是惭愧。无论是栖兰殿前的园圃还是鸿都观的主人,陛下喜欢的人和物总是遭殃,凡事总是陛下领头第一个在穆涵跟前受过,为人臣如何不惭愧? 如今更好,穆涵既有疑心,倒合穆庭霜十分懒怠心绪,并且雪娘也不再在裴夫人手底下过活,他更无甚挂碍。 是以,他想给穆涵看看,情势其三。 这日穆庭霜寻个由头从栖兰殿抽身,十分打眼,过五门登六招摇过市迳到麒麟阁。 他到麒麟阁是约人,手书给玄清真人约在此地见面。 两人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只在麒麟阁上对弈一局,穆庭霜亲自给玄清真人斟茶,做得十分礼贤下士态度,口中虽然十分漫不经心,但是面上十分彬彬有礼,他素来冷面,这份有礼即可说得上是殷勤。 一番交谈,宾主尽欢,穆庭霜转递上一只匣子。不知匣中何物,但只看梨花木的镶金玉匣面,便可知此中必然装着比匣子贵重百倍的宝物,是送给玄清的见面礼。 此一番下来,拉拢结交的样子就做得十成十。 玄清真人自然受宠若惊,离去时脚步也轻快几分。穆庭霜望一望他的背影,再往四周苍茫的天地望一望。 宫中这时节草木凋零,倒无甚可看,既然花木枝子是秃的,想必里头藏不得人,那便是在哪处廊檐殿门后头,却不知他父亲的人手到底躲在哪个暗处窥视。 看着没有啊,给自家老爹推一个,转头收拢另一个,到时只消说陛下心意十分执拗,一定要任玄清,这活儿不就齐备?穆庭霜盘算穆涵何时能看明白,爹您结交的真人竹篮打水一场空,儿子结交的人登高位,咱们既不是丞相党也不是少帝党,咱们这是替自己筹谋呢,父亲大人呐,您别总乌眼鸡似的盯着小皇帝。 棋案上黑白纵横,这一局穆涵能看懂么? 能罢,穆庭霜遥遥负手,左右宫中如今无甚草木可看,不过也好,再过两个月栖兰殿的白萼梅苗就该下地,花开总是可期。 …… 朝中最近有一事。 却说秋末冬初是各国使臣来朝之日,原也无甚特别,只是今年砂织国来的不是寻常使臣,而是他们砂织国国王的独子。 异域王子啊,李郁萧心想,终于要见着一个金发碧眼的人吗?古代的外国人也不知道什么样子。他跟穆庭霜念叨这事儿,穆庭霜却微微一笑说起旁的:“臣倒要恭喜陛下,宫中要新进佳丽。” 李郁萧眼睛一瞟:“喜从何来,何喜之有。”穆庭霜道:“沙织女子貌美者众,说不得此番王子携美人来朝,臣要恭喜陛下再得佳人。” 说这话的时候君臣两个没避着人,周遭的宫人内侍连带着内史撰舍人都没避着,大家心里各自一阵吸气儿,觉着陛下怎么也要哄一句,至少要表一表无心佳丽衷情穆卿的丹心。 没成想陛下眼睛放光,脸上一副色令智昏作派:“朕听闻异域女子肤若凝脂,臂白如藕,格外动人,如今倒实在可以见一见。” 噫,这是什么笃新怠旧的虎狼之词,殿中诸人纷纷暗中揣测,这常侍大人还不当即翻脸。没成想陛下还不消停,继续两眼放光:“还听说异域女子格外善舞,可于人手掌上做掌中舞,腰间鞋履具以铃铛做饰,舞动起来轻音曼姿,不知是何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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