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没有,”宿云微笑道,“忽然有的感悟。”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只听得见呼啸的风声与水声,混着吴老断断续续的哼唱,在空幽的山谷间隐隐回响。 宿云微身体不好,坐了没一会儿便有些疲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吴老行船的速度慢了下来,不再像先前那般急切。 玉笙寒见他衣衫单薄,便脱了外裳给他披上,再抬首时,他望见东池宴就站在船舱外,抱着他那柄从来都不曾使用过的玉剑,凉凉将视线投射过来。 玉笙寒收回视线,给自己倒了杯茶。 东池宴的目光一直落在宿云微身上,情绪不明,不知在想什么。 玉笙寒对他的想法并不感兴趣,只道:“殿下城门遭你紫气侵蚀,夜里病情反复,整夜整夜睡不好,你最好别再将他吵醒。” 东池宴声线十分冷漠,像一把冷刃一般,听不出太多情绪,他倚靠在船舱上,淡淡道:“你又是什么东西化灵,为何不以真面示人?” 玉笙寒端茶的手停了片刻,氤氲热气掩了面容。 他微微挑起眼皮,笑道:“皮囊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哪里又有真假之分呢?” “不要含糊其辞,”东池宴冷冷道,“你接近宿云微有什么意图。” 玉笙寒闻言便侧了首,望向熟睡的宿云微,轻笑道:“你觉得呢?” “殿下只是一只残破的魂体,既不再是霜城的太子,也并非神明,我又能对他有什么图谋呢?” “无非就是一张漂亮皮囊还存在着,诱人心动罢了。” 宿云微确实漂亮,哪怕如今面无血色,苍白地像一只瓷器,也依然是漂亮的。 那样易碎又虚无缥缈一般的感觉,实在让人心痒。 想去抓住他,呵护他,亦或者打碎他。 话音刚落,桌上趴着的青年忽然动了动肩膀,悠然转醒过来。 东池宴面无表情,转身远离了此处。 宿云微闷咳了两声,搭在肩上的宝蓝色外裳滑落到地上。 玉笙寒给他递了水,正弯身去拿地上的衣衫,船身忽地一震。 宿云微身体歪了歪,下意识用手撑了地面,正好压在衣衫上。 玉笙寒扯着衣衫的手一僵,杯中凉水撒出去,落在他面颊上。 宿云微察觉到不妥,忙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水渍,两个人却不知怎么忽然撞在了一起。 宿云微只感到鼻梁微微一痛,许是碰到了玉笙寒的头顶,酸涩感猛地回灌上来,让他忍不住想要掉眼泪。 两个人都有些狼狈。 宿云微捂着鼻梁坐起来,眼眶有些泛红,含着一丝水汽。 玉笙寒瞧着比他还难受,焦急道:“殿下没事吧。” “都怪我,我真是笨手笨脚。” 宿云微摇头道:“无事,不怪你。” 他又咳了两声,撑着船舱站起来。 舱外风声大作,水浪拍打在岸边岩壁上,发出阵阵轰鸣。 宿云微的衣衫被吹得向后扬起,发丝纷纷扬扬,露出了颈间一道伤疤。 宿云微死之前身上其实有很多伤口,自刎的是致命伤,胸口还有一道十字伤口。 当初他的心脏便是被人用此法剥去,以至于魂体上也清晰可见。 除此之外,他的腰腹还有许多细碎的伤口,被衣物遮挡着,无人知晓。 东池宴稳稳当当站在船头,颠簸的船体并未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宿云微看了他半晌,他不知道东池宴一个人间的帝王,怎么会有如此强悍的灵力。 甚至听洪曹说起过,他的皇位是强行夺来的,那大片紫气并不属于他。 宿云微并不是喜欢八卦的人,他没去主动了解过东池宴从哪里来,又是夺了谁的皇位。 只是空掉的胸膛常常作祟,会引诱他去亲近对方。 但东池宴太过冷漠,宿云微也有自己的骨气和傲气。 他会给东池宴几次机会,若对方一直如现在这般模样,他便会选择放弃。 宿云微想到这,见对方似乎要回头,先一步收回了视线。 两界生门已在眼前,光屏上流淌着莹蓝灵力。 吴老驾船从不在意颠簸与否,只听得他在船尾高喊一声:“到了。” 船身猛地一震,宿云微脚下一个踉跄,竟朝着结界扑去。 狂风像是有生命的一双手一般,在身后推着脊背。 宿云微半个身体栽进结界内,手腕不知道被谁一拽,只匆匆感到一股温热的体温顺着皮肤传递上来,之后天旋地转再没了意识。 * 人间的河到不了阴间的忘川。 跨越生死的鸿沟没办法轻易渡过,于是会有许多人慕名来到生门外的河边,期待有一日,故去的人会出现在此,短暂重逢。 也正因为生门位置人人可知,结界破损时,便会有大片生魂误入。 东池宴就是那时通过此地去的幽都。 因为穿过一次结界,身体有了经验和习惯,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但宿云微不同,他本就魂体虚弱,生门阻挡了阴气,一旦穿过结界,滚烫的阳气便再也隔挡不住。 神魂受了冲击,一时间昏迷不醒。 那只名叫玉笙寒的器灵不知道去了哪里,东池宴在河边站了一会儿,还是弯身将宿云微背起来。 河边种了大片白玉兰,风过时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来,铺洒得满地都是。 东池宴背着宿云微穿过花林,他没说话,周围也没有别的生灵,整个花林安安静静,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落在铺满花瓣的土地。 他忽然想起来,宿云微还在是坠月的时候,尤其喜欢白玉兰。 叛军的驻扎地就在一片玉兰林边,那时他常常找不见宿云微,便会去花林里找他。 宿云微从来到军营起便沉默寡言。 他不爱说话,整个人清冷又疏离,对营里的将士们都冷漠至极,从不搭话。 他是副将在城外捡回去的,满身伤痕,幸亏遇到的不是异兽,否则怕是连命都保不下来。 叛军的将士没什么好心去捡一个受伤的少年回去,但副将看中了宿云微的容貌,以为对方是家族没落流离失所的贵族公子,一边瞧不上有钱人家的做派,一边又心里不轨,想留着宿云微在军营中做军妓,这才捡了回去。 东池宴一开始对这人没什么印象和好感,甚至有想过将他丢出去,免得扰乱军心。 后来某一日,他在玉兰花林里瞧见那时只有十六岁的宿云微。 他穿了一身浅蓝的衣衫,指尖坠着一片白嫩的花瓣。 那是他方从树上接住的,可惜花瓣已经落了,没办法一直留在树枝上。 宿云微那时不知道想了什么,拈着花瓣站在树下抹眼泪,但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不曾发出。 东池宴忽然想起了自己早亡的弟弟,他难得感到心疼,忽然想,军营里粮草充足,多养一个人也不是不可。 他那时也不知道,短短两年里,自己会爱上宿云微,又看着宿云微在他眼前自刎。 宿云微骗了他。 东池宴垂眸望着自己手中熄灭的长明灯,宿云微的长发搭落下来,坠在他的肩头,无力的苍白手臂在眼前轻晃着,瞧着那么脆弱不堪。 他想,若是宿云微不曾是霜城的太子,只是坠月,他会一直爱着他,陪着他。 保护他。 * 宿云微醒来时,人间已经入了夜。 阳气散去之后,他破败的身体终于能自主汲取阴气,这才清醒过来。 宿云微躺在榻上缓了缓神,方注意到自己正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床栏上勾着繁琐精致的花纹,床幔用的也是昂贵的丝质布料,放下了一边,另一边挂在勾上。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被一道浅淡灵力牵引着,丝丝缕缕灌入他的体内。 宿云微嗓子有些痒,偏头咳了几声,撑着身体坐起来。 这时他才看见,玉笙寒安稳坐在塌边,随意勾着一缕月光,缓慢将它渡给自己。 他换了身衣衫,借着月光一瞧,是一身浅粉的道袍,额上覆着网巾,长发束起,用一根玉簪簪住,左耳上的银饰也已经被取掉。 看着俱是朴素之物,却被他穿得贵气无比。 宿云微心想,玉笙寒倒是喜欢色彩鲜艳的衣衫,每次见他都会被惊艳到。 见玉笙寒没注意到自己,他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哑声道:“不必再渡灵力给我,今日还要多谢你。” 他将今天背着自己走出花林的人认成玉笙寒了。 玉笙寒神情无异,笑道:“殿下无需客气,本就是举手之劳,更何况殿下体弱,应该精心照顾才是。” 他站起身给宿云微倒了杯水,又道:“人间阳气太盛,殿下是亡魂,怕是很不舒服。” “我乃器灵化体,柯茹姐姐之前也说过,要我多同殿下在一起,也能帮殿下稳固神魂。” 宿云微点点头,状似无意问:“东池宴呢?” 玉笙寒怔了怔:“他……”
第8章 东瀛秘术 玉笙寒斟酌了半晌,宿云微喉间不太舒服,轻咳了两声才听他有些失落道:“他说故地重游,先去见见故人。” 宿云微说好,起身下了榻,弯身又闷咳两声,轻声道:“他往何处去了?” 玉笙寒给他指了方向。 宿云微温声道谢,出了屋子,直向着东池宴那边去了。 这间院子是东池宴在花林中找到的, 玉兰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一时间找不到方位。 院子就在花林深处,奇异地有着许多灵力,却无人居住。 东池宴便将宿云微放在屋里,准备去周边打探情况。 玉笙寒便是那时回到屋子里的,两个人没什么话可说,玉笙寒也不愿搭理他。 东池宴便随便寻了个理由出了院子,一副不愿和他们深处的模样。 宿云微对身躯里的牵连有些疑惑,又觉得东池宴似乎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冷漠无情。 若真是如此,为何自己同张冠玉提及要带他一同来凡尘时他没有拒绝,想必是有其他意图在。 宿云微辨不清花林的方位,只凭借着一些预感捡着路走,很快便找到了他。 他们之间有着奇怪的牵连,似有若无地纠葛着,吐息间都带着牵引,宿云微便是靠着这份奇怪的直觉找到东池宴的。 他握着自己那柄玉剑,月光返照在剑身上,幽凉又漂亮。 对比起东池宴此人,宿云微其实更喜欢他的剑。 他是擅剑之人,对神剑有着天然的关注和喜爱。 宿云微又想起那时从东池宴身后夺出此剑时的手感。 他忽然想,自己生前应当也是有一柄剑的。 他什么都已经不再记得,却想起自己有过一柄剑。 十分笃定着。 宿云微下意识向着东池宴那边走了几步,对方听着脚步声回了眸,两人视线相撞时,宿云微忽然感到胸口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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