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茹骂道:“宿云微那身体破败成那样,怎敢让他一人入凡尘,出了事谁负责?” 张冠玉稳稳坐着,气定神闲地饮着茶,半晌才道:“云微往后若要升仙,在凡尘的功德需得填满。” 宿云微道:“我不欲成仙。” “终归没有坏处,”张冠玉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世事因果难料,生前并非结束,或许只是开始,不若走下去看看,说不定升仙后的生活,才是你想要的。” 宿云微默然不语。 张冠玉是幽都的主人,非鬼而为仙,看事情要比柯茹等人通透许多,也知道很多因果上的东西。 宿云微那隐秘的心思无人知晓,但张冠玉或许是知道的。 凡尘记忆虽然已经忘记,但他总觉得人生苦累,他不愿再世为人。 可柯茹和洪曹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反而想尽办法要为他找到心脏,送他去转世。 宿云微不想辜负了他们的好意,也便不曾提起。 他沉默了许久,只道:“好。” 宿云微轻咳一声,站起身来,浅蓝衣摆晃了晃,又忽地停住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东池宴入城的通行令可是张先生给的?” 张冠玉愣了愣:“是。” “张先生又是什么时候与他结识的?” “记不清了,年份挺久的,那时顺手给了他一块通行令,没想到他会惹出这等麻烦事来。” 宿云微若有所思,笑道:“我去凡间也可,不过还想带一人一起。” 他脸上挂着一丝温和笑意,那笑意却不达眼底:“这祸事既是东池宴惹出来的,自然要他亲自去解决,否则因果乱了,对他自己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宿云微轻轻拨弄着掌心那枚玉戒,低声道:“再者,我也不是喜爱替人收拾烂摊子的。” * 东池宴午时来的轮回道。 那时宿云微已经等了许久,隐约有了睡意。 见那玄衣负剑之人满身冷气从远处而来,宿云微淡笑起来。 张冠玉果然能够使唤得了这人。 东池宴还提着那只长明灯。 宿云微看他总有些矛盾,既有些不顺眼,又想要去亲近,挖苦道:“这灯已灭了许久,再提着也没什么用处,早早丢了吧。” 东池宴不说话。 宿云微烦透了:“人间帝王果然冷清。” 他从椅子上悠悠站起来,理了理衣襟,面上一丝情绪皆无:“这祸端因你而起,叫你一同前往解决,你却做得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倒让人怀疑,你究竟是不是有错之人。” 东池宴的神色终于变了,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伤口,冷声道:“因我而起的错误,我自然会去解决,你没必要阴阳怪气。” 宿云微含着笑,不吭气了。 轮回道只过即将转世的亡魂,他们要离开阴间不从这里出去,而要乘船顺着忘川逆流而上,一直到两界生门。 吴老依然坐在船尾钓鱼,宿云微上船时船身摇晃了一下,连带着宿云微也歪了歪身子。 东池宴下意识伸出手去,还未碰到他,一道宝蓝色身影忽然出现在船头,将宿云微搀扶住了。 宿云微怔了片刻:“玉笙寒?” 青年笑道:“是我,殿下。” 他一身衣衫明艳又潇洒,左耳的耳坠叮叮当当晃着,披散的头发取出一缕编了小辫子,发绳上还挂着银饰,在整个幽都十分显眼。 宿云微又想起初见时他穿的那身红衫,心道,这人倒是喜欢色彩鲜艳的衣衫。 也亏得他长得漂亮,这样的衣衫十分衬他。 他问:“你怎在吴老的船上?” “殿下不是要去凡尘,我闲来无事,本想跟着一道去的。” 玉笙寒顿了顿,忽然撇开眼望了望他身后冷漠至极的男人,语气里有些遗憾:“早知道殿下有人陪了,我就不来了。” 或许是玉笙寒的语气太过委屈,宿云微眉心忽地一跳,没来得及多想,脱口而出道:“为何不来。” “多一人也无妨。” 玉笙寒又笑起来:“殿下这样说,那我便跟着了。” 东池宴冷嗤了一声。 船身又摇了一下,这回宿云微站稳了,他平静地穿过船舱去往船尾,向着吴老微微拱手道:“劳烦吴老送我们上两界生门。” 吴老并不看他,只顾着自己的鱼竿,淡淡道:“那姓张的也是放心,把你一个人丢到凡尘去。” “孟婆来时给过我隔绝符。” 凡尘的阳气更盛,柯茹担心他的身体,给了他许多隔绝符。 吴老道:“凡间如此庞大,要想找到生魂,谈何容易。” 他忽然提起了手里的鱼竿,鱼线飘摇着,尾部没有鱼钩,却有一颗明亮的珠子,他将珠子取下来,放到宿云微手中。 宿云微疑惑道:“这是何物?” “寻忆珠。” 吴老又将鱼线放入忘川之中,悠然自得道:“前尘往事,哪有那么容易忘却,也就只有你多些幸运。” “寻忆珠,寻得便是他人的记忆,有这东西在,找起来或许方便些。” 宿云微同他道谢,拿着珠子进了船舱。 东池宴抱着手靠在一边假寐,宿云微颠了颠手中发亮的珠子,悠悠走到他身边,轻声道:“这东西看起来好生昂贵,我记性不好,丢了可就糟糕,不如交给你拿着。” 东池宴睁了眼,凉凉望过来。 宿云微抬眸对他笑,强硬地将寻忆珠塞进他怀里。 他声音放轻,呼吸落在东池宴耳边:“你可得拿好了。” 带着凉意的苍白手指划过皮肤,转瞬即逝,宿云微已然起身出了船舱。 东池宴眸色微沉,攥着珠子的手收紧了片刻,又俶然放开。 * 忘川河畔开满了彼岸花,随着阴风轻轻摇曳着。 玉笙寒坐在船头,不知道在看什么,神情有些认真。 宿云微站了一会儿,微凉的风将他被东池宴勾起的杂乱思绪统统捋散,缓慢地平静下来。 衣摆随着阴风向后扬起,他弯身咳了两声,再直起来时,却听见玉笙寒开了口,话音有些轻,也有些遗憾,让人听着一道觉得难过。 他道:“在人间时,想赏一次月无比艰难,这里倒时时能见。” 宿云微又咳了一声,声线有些哑:“见得多了,其实也便如此,没什么特殊的。” 玉笙寒笑起来:“殿下说的有些道理,不过和殿下赏月,心境又不同了,又觉得还是特殊的。” 他低头揪着腰上缠的穗子,低声道:“船舱里那人性子寡淡,幽都人人待殿下都是热情的,少有人是这般性子,也难怪殿下对他兴趣颇深。” 宿云微有些茫然,没想明白他怎么又将话题转到东池宴身上去的,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玉笙寒接着道:“可惜性格天生而成,我也做不了那样的人,殿下自然不愿多和我解触。” 宿云微满面懵然,怔怔道:“不是说赏月,怎么又提到东池宴?” “担心殿下赏月时还想着他。” “我没想着他。” 宿云微侧首望着船舱里闭目养神的男人,漠然道:“原本就是好奇作祟,他若一直这般冷漠,我也不是非得招惹他不可。” 玉笙寒愣了片刻,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安静坐在船头一起望月。 * 忘川之上是一座庞大的山脉,途径许多结界,平日里不会有亡魂来此。 地势增高之后,水流变得湍急起来,船身被冲击得来回晃荡,忘川水溅到船里,一不小心便会沾湿衣衫。 玉笙寒驱动灵力将宿云微潮湿的衣摆烘干,道:“殿下去船舱里坐会儿吧。” 宿云微点头说好。 等走到船舱才觉得此处太小,坐了一个东池宴,只能再坐下一个人。 玉笙寒遗憾道:“殿下进去吧,我在外面就好。” 宿云微听他话里总觉得有点委屈,又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转头看见仍然在闭目的东池宴,静下心探了探他的气息。 并未睡着。 宿云微冷声道:“你倒是舒服。” 东池宴掀了眼皮,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宿云微胸口烫得厉害,像燃了一丝火,滚烫地顺着经脉往四肢百骸滑去。 他想要亲近东池宴,又觉得有些别扭,挣扎了片刻,宿云微弯身钻进船舱,贴着东池宴的肩膀手臂坐下去。 东池宴抱剑的手僵了僵。 宿云微轻声道:“我实在好奇,为何你如此抗拒我的接近?” 东池宴冷漠道:“讨厌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 宿云微愣了愣:“讨厌?” 他指尖触到了东池宴的胸口,又微微下滑,他倾身贴近对方,呼吸交错着,纠缠在一起。 宿云微的手有些凉,没有一丝血色,顺着薄衣沾上皮肤。 东池宴垂眸望着那只指节修长漂亮的手,闻到了宿云微身上浅淡的桂花香。 宿云微声音十分轻,似乎只能让他一个人听见,也便显得更加暧昧不清。 他道:“若是讨厌,为何心跳如此快?” “东池宴,原来像你这样冷淡到极点的人,也是会睁眼说瞎话的。” 东池宴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寒凉无比,带着道不清的情绪。 宿云微只能隐约判断出一丝厌恶和仇怨,其余的太过杂乱,他辨不清楚。 只微微一怔神,东池宴已经抽身站起来。 宿云微身形一歪,半撑着身子,听见他冷漠的声音,说:“不要自作多情,太子殿下。”
第7章 坠月 “若真说喜欢,你又能有多少。” “无非就是觉得有趣,想惹我生气罢了。” 东池宴漠然道:“你找错了人,外头那个蠢笨的灵体,看起来更适合你。” 东池宴一走,连带着船身也跟着微微斜了斜。 宿云微听到吴老在船尾骂:“动静小些,等会儿船翻了,一起去忘川水里喂恶鬼。” 他依然带着一丝笑意, 见玉笙寒便站在外头,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宿云微招手将玉笙寒唤进来,道:“他不愿坐在此处,倒给你腾了位置。” 玉笙寒便坐在他对面,望了眼外头的男人,有些欲言又止。 宿云微道 :“他先前那番话说着怕是为了气我,你无需太过在意。” “可我确实蠢笨,有时机会便在眼前,却也不敢去争取。” 宿云微挑着衣袖端起茶杯,动作慵懒而带着一份独有的贵气,平静而又淡然道:“有这样的觉悟,也不算太过愚蠢。” “有的人追寻一样东西,追了一辈子,耗费了太多的心血和努力,却最终什么都得不到。” “等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机会早就已经出现过了,这样的人才算真的愚笨。” 玉笙寒替他斟茶,轻声道:“殿下好像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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