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塔中在一刹那间便狂风四起,砂砾纷乱飞舞在空中。 东池宴抓着宿云微的手不慎松了松,转眼便见宿云微脱力向着前方光团扑过去。 他忽然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 那时候宿云微便像如今这样,他只是松了松手,便再也没抓住他。 那日城楼上泼洒下的滚烫的鲜血,将两年里所有的假面和虚伪统统撕毁,宿云微还是那个从来都没爱过他的宿云微,而不是什么坠月。 这世间从未有坠月。 东池宴想到这里时,已经下意识伸出手去,拉住了宿云微的衣摆,没叫他就这么从二层摔下去。 而后眼前骤然一片发白,两个人双双坠入了幻境。 远在幽都的玉笙寒正跟着柯茹站在两界生门处,吴老依然行着船在入口处等着他们,悠然躺在船头问:“云微呢?” 柯茹已经跃进船舱里,带着小船一阵摇晃,浪花打在岸边,沾湿了玉笙寒的鞋。 他面色难得严肃,眉头紧紧皱着,并未说话。 柯茹道:“你啰里吧嗦问那么多做什么,快走。” 见玉笙寒已经上了船,吴老笑道:“要去找张冠玉那家伙了么?” 玉笙寒视线轻轻转了转,不动声色地落在他身上。 吴老视线一直落在柯茹跳跃晃动的发簪上,并未察觉到玉笙寒的视线,只接着说:“张冠玉不知道又去哪里鬼混,并不在城中。” 玉笙寒垂了垂眸,有些焦急,却又无可奈何:“是么?” 柯茹问:“你可有什么方法能联系上他?” “我怎么会有?”吴老悠悠道,“他可是仙人,与我们这些亡魂可不同,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会成日在幽都管着我们。” 玉笙寒皱了皱眉,心脉却忽然像被谁用手扯了扯,身形蓦地顿住了片刻。 柯茹还在与吴老插科打诨,并未注意到这头的动静。 玉笙寒怔怔站起来走到船尾去,抬手捂住了心口:“殿下?” 并无人回应他。 他想,或许是自己与宿云微分离了太久,一时间判断错误。 其实自己并不害怕分别与等待,那么多年他都已经等了过来,稍微分开几日其实并不算什么。 但现在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的殿下或许是爱着他的。 那个冷淡的,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的殿下。 玉笙寒垂了垂眸,唇角轻轻勾了勾,露出一道温和无比的笑意,转瞬便往后踉跄了一步,摔倒下去。 船头的二人被动静吓了吓,柯茹穿过船舱过来,惊慌失措道:“小玉!” * 寂声山的春末时节,玉兰花开满了半个山头,微风过时带落了大片花瓣。 玉兰花的花瓣个头不小,落在发梢上时留下的动静也不小。 那片有些调皮捣蛋的白色花瓣落在宿云微额头上,将他轻轻拍醒了。 宿云微茫然捂着脑袋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拍着衣摆上的灰土,却忽然觉得肩头一阵剧痛。 等回过头去看时,只瞧见右肩衣衫已经被血浸湿,撕裂的衣衫下还可以看见斑驳又狰狞的伤口。 霜城百姓担心叛军攻来,如今人心惶惶,宿云微想了许多办法,最后决定将人都送出城去,自己带着军队守在城中。 没想到途中遇了山贼,险些丢了命。 宿云微其实会些剑术,他小时候娇生惯养,体力很差,但宿月昙总说他是皇子,百密总有一疏,他必须得学些防身的东西。 宿云微本想将山贼统统处理掉,但夜里听到他们说话,说要往寂声山走。 寂声山是葬神之地这件事流传甚广,如今仙道式微,已经不再有人修仙了,更遑论飞升入仙界。 凡人永远都想要追求长生,自古至今从没变过,于是有很多人信以为真,纷纷来到此处想沾一沾那些四散的神力。 总是想着,是不是带了一点点福祉,多转几次世,总有一日能摸到成仙的门槛。 宿云微对成仙一事不感兴趣,也不相信山中会有神力留存。 神陨已经过去千百年,就算是有,恐怕也早就散得一干二净,哪里轮得到现在的人去占便宜。 但他知道,东池宴的叛军还在寂声山驻扎。 宿云微做皇子的时候从不接触政务,宿月昙和皇帝将他保护得很好,毫无底线地宠爱着,宿云微只需要做自己喜欢的事便好。 他倒没被宠得太过骄纵,但脾性总是温温吞吞的,像只乖顺的小狗,私底下却满身反骨,说东必定往西。 宿云微不爱给哥哥和爹爹惹麻烦,所以这些年来反骨得也不算太明显。 但往后便再无人护着他了。 宿月昙和爹爹已经死了,因为东池宴。 宿云微匆促地被臣子们推为太子,却来不及登基。 宿云微知道自己对上叛军没什么胜算,叛军来势汹汹,队伍太过壮大,真正拥护皇室的人少之又少,连百姓都已经不相信皇室了。 东池宴想要皇室出面自尽,爹爹和哥哥都已经为了保护百姓牺牲了性命,百姓却为了自保想要宿云微也自刎投降。 宿云微不想死,他想活着。 于是他有了主意,故意输给了山匪,让山匪带着他来到寂声山。 那些山匪实在人多,宿云微杀了一夜才将他们处理干净,自己也受了许多伤,最后支撑不住晕倒在花林里。 宿云微捂着肩上刀伤站起来,脸色和唇色都十分苍白。 他不识得此处。 宿云微闭了闭眼,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倒霉,胡乱捡了条路勉强走了几步,转过弯去时忽然听到一道粗犷的嗓音震耳欲聋响起来:“哪个小贼!” 宿云微额角被吼得跳了跳,眼前一黑,彻底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他先是瞧见一片污脏的帐篷顶,而后便闻到了身下床铺上散发出的酸臭味。 宿云微反胃了一瞬,也顾不上身躯上的伤口,翻身下了床,趴在窗口干呕了片刻。 直起头来时,他听见之前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哪来的娇生惯养的小孩。” 宿云微闻声望过去,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刀疤男人正一手提着酒壶站在树下,满是醉意的面上带着轻佻又嘲弄的笑意。 宿云微抿了抿唇,并未吭声,只是想,这莫非就是东池宴了么。 长得有些其貌不扬。 太子殿下其实并不骄奢淫逸,但独独喜欢漂亮的东西,相由心生,他觉得东池宴不仅人坏透了,还长得丑。 刀疤脸见少年不说话,“啧”了一声,甩了酒坛子。 酒坛应声碎在地上。 刀疤脸迈步朝着宿云微走来,他似乎已经闻到对上身上浓郁难闻的酒气,下意识退了一步。 他不知道叛军这些人平日都是怎么过活的,营帐内脏乱成这个样子,连首领都这么不修边幅,宿云微难以想象手下人会是什么样子的。 刀疤脸已经翻身从窗口跳进来,同满面警惕的少年对视了片刻,问道:“是哑巴么?” 宿云微已经摸到了自己袖中的暗器。 他体力不好,但善用巧劲,再加上宿月昙懂些术法,也教过他不少。 宿云微在盘算该如何动手,才能将面前这个刀疤脸男人一击击杀。 只是那男人还未走上前来,宿云微也尚未出手,便见一个玄衣男人漠然站在营帐外,冷声道:“这是何人?” 那男人面容英俊无比,气质冷冽,怀里还抱着一把玉剑。 宿云微视线在男人脸上转了转,下滑落在那剑上,心里怔怔地想,好漂亮。 原来玉做的剑,也可以这么漂亮。 刀疤脸大喇喇道:“玉兰花林里捡回来的。” 他的地位似乎低了抱剑男人一截,颇有些讨好般的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解释:“肩上落了刀伤,有些像山匪干的,估计是过路的什么人,也是命大,没碰上异兽。” 那男人视线便冷冷投射过来,与宿云微对视了一眼。 宿云微在他眼中看不出丝毫情绪,就像是没将这里的每一个人放在心上一般,也并不在意宿云微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宿云微有些茫然地想,刀疤脸这么卑躬屈膝,莫非这人才是东池宴? 他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忽然偏了重点,既没有想该如何杀了对方,也没想过后来该做些什么,只是觉得可惜。 那么漂亮的剑,怎么就是东池宴的。 东池宴确实对副官带回来的陌生少年不感兴趣,他从宿云微眼中看出了警惕与不安,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幼年狼崽,轻易就能弄死的小东西,没有自己任何威胁。 他很快便撤回视线,淡淡道:“当心是霜城来的奸细,那皇室里,可还有一个太子在呢。” 刀疤脸似乎这时才想到这些,返身回来要抓宿云微的肩,被他飞快躲了过去。 刀疤脸问:“问你话呢,你从哪来?” 宿云微轻轻皱了皱眉,眼见东池宴已经转身离去,半晌才垂了垂眸,轻声说:“京城。” 他不擅长说话,怕会露出破绽,只断章取义道:“我家有些钱财,霜城百姓要逃难,我也跟着逃了,路上遇到了山匪,是他们带我来的。” 刀疤脸上下打量了他片刻,瞧宿云微确实衣冠楚楚,身姿挺拔,像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贵公子。 他道:“我管你以前是什么,不过你倒长了张好脸,知道你这样的人在军营里要怎么活命么?” 宿云微茫然了一瞬,忽然回过神来。 这是要拿他做军妓? 宿云微对叛军的人越发没了好感。 刀疤脸还在问话:“喂,叫什么?” “说话,刚才不还会说么?” 宿云微还在想先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他不曾接触过政务,但也听宿月昙说起过东池宴此人,说他出征从不亲自在前带领,所以宿月昙带兵几次与他对抗都没能和他见上面。 宿云微和哥哥的容貌有八分相似,或许东池宴并没有认出自己就是如今霜城的太子。 他心觉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于是心不在焉随口道:“坠月。” 刀疤脸觉得宿云微有些无趣,知道了名字和来历便要去找东池宴复命,转身出了营帐时,身后的少年忽然动了起来,指尖银光一闪。 宿云微没能杀成。 他临要出手便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紧紧地箍在温热的怀抱中。 宿云微心跳漏了一拍,惊慌失措地转头望着身后之人,脑子里有些空白。 那人分明有一张和东池宴近乎相似的脸。
第65章 剑灵 宿云微一时间没想明白,东池宴不是刚走不久,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的。 但再仔细一瞧,这人虽和东池宴容颜相似,但眼下面中有一颗小痣,缓和有些冷峻的五官,反而显得温和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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