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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欲言又止，怒而甩袖道:“可行，去领名帖。” 生魂这便收了手要走，又听洪曹道:“你小子离宿云微远些，他神魂不稳，经不住你等大人物的阳气。” 生魂脚步顿了顿，指着幽都大门忙于记录名帖的青年，淡淡问:“他便是宿云微了么？” 宿云微心神俱乱，这是他丢却记忆来到幽都后，头一次这么心慌意乱，只是看着那个玄衣男人便觉得头脑发晕，想去亲近一番。 这样的情绪太过于奇怪，宿云微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空掉的胸口，走神了片刻。 再回过神来时，那男人已经走到近前，疏离又冷漠地站得有些远，淡淡道:“东池宴。” 宿云微愣怔地“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垂下头去填写名帖:“抱歉，走神了。” 他举笔要落，又讷讷抬起头来:“哪个东池宴？” 男人语气十分凉，像冬天的一捧雪:“东池宴，初相见。” “就是这三个字。” 宿云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几个字写完的，待回过神来时，对方已经拿了名帖入了幽都。 那道背影萧条又寂寥，背上的剑柄露在剑鞘外，玉质的剑柄和剑鞘的材质格格不入，剔透又漂亮。 宿云微一直望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转角，才听见洪曹喊他:“你做什么发呆？” 他缓缓眨了眨眼:“无事。” “可是累了，方才动了灵气，小心旧伤复发，不如回城找安先生瞧瞧。” 宿云微点头道:“好。” 洪曹便把他手头工作接替过来，又道:“照我说，还是孟婆身边的工活适合你，清净又清闲，端一端孟婆汤便好。” “那里又都是即将转世的亡魂，再凶悍的人临要转世前都会温和起来，不像城门处这般人员杂乱。” 宿云微笑道:“待轮回道再开，便要回去帮工了。” 洪曹冷嗤一声，挥手赶他走:“你快些进去，看你脸色苍白，怕是旧伤真的复发，快去找安先生看看。”
第3章 玉化灵 宿云微知道幽都的几个官员对他多有照拂。 但他身体不好，魂体残破不堪，失了心脏的魂魄无法聚起，常常要散，没有办法去转世。 麻烦幽都人太多次，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宿云微回了城便没去找安先生，只是在茶楼坐了一会儿。 说书先生生前便是说书的，后来发生战乱，城中官员逃走，粮仓库存告急。 说书先生看过太多人间悲苦，共情能力很强，心中良善，主动放弃了分给自己的粮食，送给了妇孺老小。 到援军入城来时，他已经饿死在酒楼里，尸身被饥寒交迫的百姓保存在佛像下，竟有许多日不曾腐朽。 他来幽都已有许多年，还未到投胎之日，便在幽都继续自己生前的营生。 宿云微其实不是个爱听说书的人，也很不喜欢热闹喧嚣的氛围。 他不欲转世，也不想成仙，却格外喜欢凡尘，也喜欢默默观察人们，从亡魂们在幽都的生活中窥探到凡世的人气。 大抵是从前没怎么经历过凡尘的烟火气，对此会有些好奇而贪恋。 惊堂木“砰”地敲响，说书先生激动道:“那柳生病愈后竟在梅花庵偶遇了杜丽娘的游魂，杜丽娘定睛一看，那书生不正是自己南柯一梦中，共赴巫山的男子么！” 宿云微回过神来，他微微侧了侧头，忽然望见先前那个玄衣男子正坐在一楼的角落里。 他感到一丝奇异的牵绊在体内萦绕着，牵引着他去同那个男人亲近。 宿云微身躯比思绪要快，已然站了起来，转身往楼下走。 他还在思索那个男人的名字。 神魂破裂的后遗症太严重，有时竟连当日发生的事情都会忘记，他已经不太记得那个男人的名字了。 宿云微有些懊恼地下了楼，扰乱的思绪让他不曾看到前方来人，直直撞了上去。 来人胸膛肌肉很硬，撞得他晕了片刻，又被一双微凉的手拉住了胳膊。 凉意透过衣衫传递上来，宿云微不自觉地颤了颤，抬眸时看清了这人的容貌。 那是个十分高挑漂亮的男人，神情冷似玉石，半披的长发用一根朴素的玉簪簪住，却穿了一身明艳的红袍，左耳缀着银制的耳饰，动辄便晃着细碎的光，胸前的银牌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宿云微站稳后那人便撤回了手，那只手状似无意般地划过他的手腕，又轻飘飘地松开。 宿云微匆匆道:“抱歉。” 只听着对方说了句“无事”，他便侧身而过，没过多停留。 因为他看见东池宴已经起身要走了。 他下意识想要追上去，却不知被谁勾了脚踝，身体顿时往前一倾。 那双泛着凉意的手又一次缠了上来，揽住他的腰腹。 手的主人轻笑道:“小心些呀。” 对方的气息十分温和，像是一块玉石，又像温泉水，呼吸落在宿云微的颊边，温暖又潮湿，却没有一丝阴气。 宿云微忽然便将东池宴忘了，他疑惑道:“你不是亡魂？” “不是，”青年笑道，“我乃器物化灵，是灵体之身。” 宿云微:“你方才来此地么，往日不曾见过你。” 话音刚落，他又有些后悔。 自己记忆不好，许是从前见过，后来又忘了。 青年温和笑道:“确然是刚来幽都，不太识得道路，也不太习惯。” “那为何来此？” “此处俱是亡魂，众生平等，无甚争端，最是心安之处。” 宿云微闻言便笑了:“若照你这么说，也确是如此。” 幽都生活安定平和，没有纠纷，除却没有记忆和心脏，他这十六年过得很是顺遂快乐。 无法转世于他而言并非坏事。 他并不太想转世，又或者说，他不太想再转世为人。 生前往事已然忘却，这样的想法却始终萦绕在心尖，许是生前已经想过许多次了。 青年又问:“你先前神情匆匆，又要去哪里？” 宿云微这才想起东池宴来，他怔然望向酒楼外，鬼影匆匆，他已看不见东池宴的身影。 怕是当真无缘，不能强求。 他摇摇头道:“无事，本想去认识一个人，不过缘分未到。” 青年神色未变，只道:“那你我也算有缘，是么？” 宿云微心道他们说的缘恐怕不尽相同。 * 阴间没有白日，但凡尘昼夜也会对幽都阴气产生影响。 宿云微魂体虚弱，白日需得静心修养。 洪曹与下一班的官员交接了工作，回孟婆府却没看见宿云微。 一问才知晓，他今日回城根本就没去找安先生，而是在茶楼听书。 洪曹不知道那书有什么可听的，说书先生来幽都二十余年，说来说去都是牡丹亭，也就宿云微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等他找去茶楼时，正望见宿云微在同一灵体说话。 那灵体精魄晶莹漂亮，许是什么灵器生的神识，个子极为高挑，瞧着要比宿云微高了大半个头。 洪曹看见宿云微和陌生人距离如此相近时本心下一个慌神，待看清那人是灵体，又放下心来。 近来幽都有许多生魂闯入，城门并不一定能完全将生魂排除在外，或许也有漏网之鱼。 宿云微的身体经不住阳气的侵蚀，须得远离。 不过灵体有别于生魂和亡魂，灵体蕴含的灵力能够温养神魂，对宿云微没什么威胁。 宿云微来幽都十六年，看着温和有礼，实则对每个人都十分疏离，并未过多交心。 前段时日孟婆还与洪曹说起过此事，说宿云微生前孤独惯了，来了幽都也没什么长进，长此以往也不太好，还是得让他多交些朋友。 洪曹看那灵体，心道，这人不就挺合适。 宿云微并不能知晓洪曹的想法，他在侧首时望见了对方，忽然想起来，在幽都大门时洪曹曾让他去寻安先生看病。 他一时犯懒，又有些讳疾忌医，现在看到洪曹多少有些心虚，不过面上仍旧平静淡然。 洪曹也知道他的脾气。 宿云微平素便不爱麻烦他人，往日在屋里吐血昏迷也不知道喊人去帮忙，只想着自己熬过去，成日骂他也无济于事。 他只道:“凡间天色将亮，幽都阴气淡了很多，要尽快回到孟婆府休息。” 宿云微点头应好，回身同灵体告别，抬臂时方觉得不对，怔然道:“抱歉，忘了问阁下姓名。” 灵体盈盈笑着:“玉笙寒。” 这名字到如他本人一样，漂亮至极。 宿云微颔首:“我叫宿云微，天色不早，我须回屋静养，有缘再会。” 玉笙寒含笑点头。 宿云微这便转身而去，轻薄衣摆被风掀起一角，翩翩如仙般引人注目。 洪曹同他并肩出了茶楼，正碰上说书先生收了东西要回家。 那先生看见宿云微，忽地眼睛一亮，高声唤道:“殿下！” 宿云微怔了片刻，并未回过神来，直到洪曹先转过身去，才后知后觉记起来，自己生前似乎也是什么国度的太子。 前尘往事忘却，他已经不记得了，还是后来听洪曹他们说的，但也有些记不太清楚。 洪曹对说书先生印象不好，没好气骂道:“做什么大呼小叫？” 说书先生往日和洪曹吵架的次数也不少，洪曹不喜欢他成天讲牡丹亭，偏偏他就喜欢这个故事，来到幽都暂住的亡魂也喜欢这些情爱故事。 吵得多了，说书先生也从新来的鬼变成了原著居民，自然不再把洪曹放在心上，只是目带仰慕道:“殿下往日常在轮回道，见一面很是艰难。” 宿云微温声道:“其实我也会来茶楼听书，只是不常露面。” “前尘已过，先生不必再唤我殿下。” 说书先生名叫宣启，容貌看着很是年轻，许是因为饿死的缘故，魂体消瘦无比，青袍空荡地挂在身上，看不到多少肉。 他死在凤鸣三年的初冬，离霜城沦陷没早多少时日。 那时百姓皆有怨气，不知道宿云微拖着病体还在苦苦支撑这个将亡的国家，只觉得太子没什么大用，不如早早投降让叛军进城。 倒是宣启觉得太子不易，知道他的难处。 他死得太早，来幽都后没几月便听闻宿云微在城墙上自刎一事，心头大震。 那时宿云微一心求死，魂魄破碎散裂，并没有直接入了地府。 一直到许多年后的某一日，幽都城主张冠玉恰在忘川养花，抬首见一破碎亡魂讷然站在桥头，似乎不知来处和归处。 他的皮囊苍白又漂亮，摇摇欲坠地站在桥头，像一只麻木的漂亮人偶，魂体是被人强行凑起，阴风一吹便轻易会散去。 张冠玉那时不知怎么，向来寡义的人忽然有了一丝动容，还未来得及多想，手指已抬起放出灵力，将那亡魂轻轻裹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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