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他的心脏。 宿云微不明白自己的心脏有什么特殊,但东池宴来势汹汹,放过许多次话,要他出城自尽,否则便要屠城。 东池宴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揪着副将一向寡淡而无情绪的面容上多了些慌乱:“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去想办法将他给我弄下来!” 副将说不出话来。 只看见那霜城太子忽地撑起身子站直了,举起了手中长剑。 东池宴呼吸一滞,直到看见他将剑身横在自己颈间时终于破了心防,他惊怒道:“坠月!” 他不知道坠月为何会在此处,也不知道他为何一心求死。 那隐晦的想法就在心底,可东池宴却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 他只是安慰自己,或许坠月只是生气,气他那时为了打赢战争将他丢弃在沼泽地。 他后来也有后悔,整夜整夜睡不着,那时他才明白,自己原是爱着坠月的。 他后悔了,他承认自己贪心不足,他什么都想要,也想要坠月活着。 霜城皇室的心脏有聚魂之效,他想要这颗心去救弟弟,也想要救坠月。 可是坠月还未死,他在这里,和他面对面站着,抽剑想要自刎。 他将副将推了出去,拼命道:“快开城门!” 将士们手忙脚乱地将攻城锤抬起,一下下撞击着紧闭的高墙石门。 东池宴死死盯着城墙外涌向一处的士兵,忽地感到脸上落了一片温热的水渍,而后便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蓦然回过头去。 宿云微的尸身安静地躺在地上,颈间豁开一道极深的伤口,鲜血源源不断流淌出来,无止境一般浸染着雪地,染红了那身浅蓝衣衫。 他的目光遥遥望向遥远的北面,那座青山之外。 宿云微想,若有来世,他想做那青山上的一棵树。 生老病死,听天由命。 不再为这世间百姓流离失所而伤感,不再为他人悲欢离合而苦痛。 只是做自己,做一棵树。 或者,再无来生。 回光返照时,他感到躯体轻了,有什么东西正慢慢散去。 他也许会在日光出现的时候,随着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永远消融在这个世间。
第2章 负剑之人 幽都入口每日都有许多人在此徘徊。 有的已来此多年,有的却是刚来不久。 忘川河上有一艘悠悠飘摇的渡船,老人悠闲地坐在船头,一支鱼竿树在前面,鱼线落进忘川之中。 忘川中自不会有鱼,也不知他所钓何物。 老人闭目养神,忽然感到船身一震。 他并未抬眼,只道:“云微,你不在孟婆身边帮忙,为何又跑我这偷懒?” 话音刚落,一个锦衣公子便扶着船沿站起来,将颊边的长发轻轻拨开。 精致漂亮的面庞苍白无血色,身形也高瘦孱弱,站在船尾甲板上时,那身浅蓝衣袍被风刮得微微飞扬,像是从天界而来的小神仙。 宿云微从船尾缓步走到船头,小船打着晃,他却似乎不受什么影响,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平稳,轻松穿过船舱去到船头。 他在老人身后站定,温声道:“今日两界之门损毁,大批生魂入了幽都,为避免有生魂误饮孟婆汤而入轮回,张先生已经关了前往轮回道的大门,将所有亡魂留在幽都。” 老人冷嗤一声:“你到天天喊那老东西先生,他一个幽都城主,连界门破损都处理不好。” 宿云微垂着眼眸,温和又疏离地浅笑着,并不打算回话。 老人又问:“你来幽都有几日了?” 阴风从远处吹来,奈何桥上有许多亡魂在徘徊停留,岸边彼岸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宿云微颊边长发被风扬起,乘风而立。 他微微蹙着眉想了许久,才慢慢道:“不记得了。” 他魂魄有损,遗体丢失,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到如今连记忆都受到损害,记不了太多东西。 从何处来,在此多少时日,往后要去何方,都已经不记得。 老人叹道:“无妨无妨,红尘旧梦,身外之物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转世之后依然会忘得干干净净。” 宿云微不置可否。 渡船摇过了奈何桥,在岸边停下,老人道:“回去吧,这幽都多养你一个也无事,好好住着。” “缘分到了,自然便能投胎转世。” “一身轻松,去过个新的生活。” 宿云微说好,他微微颔首同老人告别,轻轻跃上岸向着幽都大门而去。 洪曹“砰”地在案书上盖上章,他将书贴丢给那个短命鬼,摆摆手让他进城。 遥遥望见宿云微过来,他将口中叼的草茎吐掉,大声道:“云微!” 宿云微闻声偏过头来。 洪曹给下一个亡魂写着入城名帖,顺口问:“你方从吴老那儿来?” “是。” 洪曹笑起来:“吴老和你都是记性差的辈儿,他可是又同你说那些大道理了?” “那些话他已说过许多次,也就你不记得,总听得认真。” 宿云微有些茫然:“是么?” “是啊,”洪曹将名帖丢给亡魂,招手让下一个来,“我都已记熟了,道来道去无非八个字,‘红尘旧梦,身外之物’,早便听腻了。” 宿云微浅淡地笑起来,他道:“也并非无道理。” 洪曹嗤笑起来:“哪有什么道理?这世上谁能真的做到将红尘看成是身外之物,我瞧那吴老也不一定能放得下过去,无非就是记性不好,暂且都忘了,看起来才洒脱些。” 他甩着手站起来:“你帮我填一下名帖,我手都酸了。” “好。” 宿云微拢了拢衣袍,接替了洪曹的位置。 他平日看起来温吞和缓,做起事来却又快又认真,姿态挺拔,一举一动俱显贵气。 洪曹咬着草茎想,宿云微不愧为太子,周身气度非常人能比,若非躯体丢失无法找回,恐怕早已转世重生,哪会逗留在幽都十六年。 他在幽都做了许多年的差事,多多少少也知道宿云微生前往事。 霜城的太子原本并非太子,只是个年幼的皇子,父皇宠爱,兄长照拂,当真是金枝玉叶。 谁知道,和平昌盛时也有叛军出现,宿云微的父兄为保家国亲临战场,最后死在叛军手中。 那时宿云微才十六岁,匆忙接手太子之位,勉力将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撑起来。 他做了许多佑护百姓的事,却不为百姓所接受。 百姓过惯了安逸生活,不愿征战,希望宿云微放弃皇位,让叛军称王。 他们根本不懂宿云微的坚持和信念,也不明白霜城对于他的意义。 英雄难当,他自知护不住这座江山,只能期许残暴不仁的叛军可以放过无辜百姓。 于是在那个冬日自刎在城墙上,最后又脱力坠城而亡。 宿云微到也算是不卑不亢,死之前摆了叛军一道,不知从哪里换了一丝神力,将整个霜城庇佑起来,叛军想尽办法也不能攻城而入。 洪曹对宿云微感到可惜,却又只是觉得可惜。 他的功德已满,或许来生再过一世,便能位列仙班。 吴老那些话确实不无道理,到他化仙那一刻起,前尘往事便只是一道无关紧要的小劫难罢了。 洪曹斜眼瞧着宿云微,他觉得宿云微好像才是整个幽都最洒脱的人,前尘往事说忘就忘,看来是真的不太在意。 * 两界生门破损,大量生魂于睡梦中无意入到地府。 生魂带了残存的阳气来了幽都,诸多鬼怪都觉不适。 宿云微方将前一位亡魂送入城,正待取下一位的名帖,一股厚重阳气忽然扑面而来。 他顿时觉得面上如被火燎般刺灼痛起来,蓦地站起来。 椅子怦然倒地,宿云微连连退步,用衣袖遮住脸,却并未有太多用处。 他并非未在阴间见过生魂,却从未遇到这般强悍的阳气。 痛苦之余,他听见耳畔风声忽起,洪曹掌心聚起灵力,已飞速向那生魂攻去。 逸散出的阴气给了宿云微一丝喘息的机会,他飞快调整内息,转动灵力护住魂脉,灼烧感这才淡下去。 曹洪一击出得飞快,生魂是一佩剑而来的玄衣男人,手持一长明灯,那灯中烛火不知早已灭了多少年,一丝光芒皆无。 生魂面貌英俊而冷漠,带着浓重杀气,那人抬手将洪曹的灵力挡下,却不曾使用佩剑。 两方力量相撞,顿时风声鹤唳起来,许多亡魂禁不住此番狂风,被吹得东倒西歪。 眼见大片亡魂将被吹落奈何桥,宿云微心下微震,思绪还未反应过来,手中却已散出大片白茫灵力,如同流淌的绸缎滑出,向着亡魂而去,将他们护在岸边。 曹洪暴怒道:“宿云微!你神魂不稳,怎敢贸用灵力!” 话音刚落,玄衣生魂忽然面色一变,脚下步伐诡谲,瞬息便到了宿云微身边,一把抓了他的手腕。 宿云微再一次感受到那股灼热的炽气透过那双生魂滚烫的手传递上来。 洪曹的反应要比他快很多,已经一掌急急向着生魂攻去。 宿云微还未来得及反应,灵力遭到阻断,丝丝缕缕地反噬回体内。 本就不稳的神魂深深一颤,口中顿时盈满了血腥味。 宿云微后退了一步,蓦地呕出大口血。 洪曹掌风凛凛,含着杀气而来,生魂松了抓着宿云微的手,翻掌与他直直对击上。 两掌相合时,带出大片狂风,宿云微那身浅蓝色衣衫被吹得猎猎作响,脚下几乎站不住。 他身形一晃,那生魂却又忽地回过身,揽住了他的腰肢。 这回他压制了阳气,倒不曾让宿云微感到苦痛了。 宿云微微微一怔,这时他才彻底看清生魂的面容,是个丰神俊朗的年轻男人。 失掉心脏的胸口诡异地滚热起来,扰得他思绪一团乱,什么都想不清楚明白,只是傻愣愣地怔怔望着那个男人,连自己被推到稍远处都没回过神来。 玄衣的生魂与洪曹远离了幽都大门,在奈何桥边打斗起来。 洪曹劈手唤出锁魂链,玄铁链鞭带着呼呼风声劈下,生魂却仍未使用佩剑,稍稍落了下风。 洪曹大声道:“身负紫气之人,怎可轻易下入幽都!你究竟有何意图!” 生魂道:“寻人。” 洪曹“呸”了一声:“生死有隔,何必寻人,速速离去!” 生魂神情十分淡然,他从怀中取出一道令牌,展现在洪曹面前:“手持通城令,也不可进入幽都么?” 洪曹愣了愣,有些不甘心:“你且拿来我看。” 生魂坦然将令牌递过去。 洪曹看了半天没看出哪有问题,许是这令牌便是真的,还是城主亲自给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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