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请陛下点灯。” 两盏四四方方的无骨唐灯赫然出现在眼前。相似的场景让李蘅璋眼角酸苦,他忍着心中涌上的愁苦,压下突然模糊了视线的泪水。 抿嘴蹙眉,从三豆儿手中接过一支宫灯百合的烛火,将唐灯点亮,闪烁的烛火把镂空的白茸莲蕤照射在玉盘中红绒布上。若隐若现的明暗被挂在道路两侧,照耀在脚边。 一路走来,直到到达明堂脚下,正是一百一十步,他停住脚步,站在明堂的阶梯上回首。 一路过来,只有那十对唐灯还在濯濯燃烧,照亮过去。就像时穗在他晦暗的心尖点亮了一盏海灯,淡淡的光晕浅浅的昏黄,无时无刻都在驱逐他的惆怅。 他回过头来,看着高高的明堂,回想着当日在江阳的冬至,将所有的文武大臣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惊喜、狂喜、兴奋、欣喜若狂的突然加快步子往明堂的观景台走去。 ‘当日穗穗一封和离书把我骗过去,其实是想给我一个惊喜,今日是不是也是这样?那个顽皮的野猫!’ 三豆儿没料到李蘅璋的异常,连忙招呼人跟着追上去。 他跑的气喘吁吁,却只看到李蘅璋有些失望的独自站在观景台口,看着寂寥的空无一人的台子,一动不动。 三豆儿稍微喘了气平复呼吸,走到夜色中的观景台正中间,站在好大的一个白茸莲蕤绒布下,作揖道:“请陛下撤帘。” 李蘅璋缓缓走过去,心想:这个时候,不应该你和我一起拉开帷幕,点亮唐灯吗?你在哪里? 他环顾四周,却找不到熟悉的身影,只能孤独的走过去,伸手一拉。 绒布落地,一盏四四方方巨大的无骨唐灯就规规矩矩的立在那里。 三豆儿递上灯火:“恭请陛下点灯!” 唐灯点亮,一展全貌。 那盏十来米高的唐灯两侧用绣花针雕刻了巨大的白茸莲蕤,另外两侧题了字。 文武百官已经聚集在观景台上,围着这盏闪亮在漆黑观景台上的巨大唐灯评头论足。 一侧写:匆匆去,万千恨,不能相送。唐灯起,休为我,再费惆怅。 正对着的一侧写:十对唐灯,三拜九叩,万岁万万岁。 扶着唐灯的小太监慢慢放手,将这盏巨大的唐灯送上夜空。 三豆儿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便在他的带领下,所有大臣跪地三呼。 “砰!” 一盏巨大的白茸莲蕤烟花在明堂上空绽放,好像是要把天地万物都笼罩在其中,不断的银花跟着唐灯争先恐后的升空,把白茸莲蕤开到天空的尽头。 李蘅璋慢慢踱步,艰难的移动双腿,凭栏而望。 极目之处,无骨唐灯在长安的大街小巷缓缓升起,白茸莲蕤在大地上遍地生花;各水道中缓缓流淌,宫灯百合水灯送走邪祟,遥遥祝福。 喧嚣的烟火休罢,长安城中一片喧哗,异口同声,震耳欲聋:“唐人时氏遥祝谨叩,万岁万岁万万岁!” 响彻大街小巷。 别说长安百姓了,就连见过大世面的文武百官都被这世纪级别的秀恩爱闪瞎了双眼。 一度以惧内为风尚的男子都想着:娘娘这一出怕是让大业所有男子都嫉恨上了!回头做不出更有新意的礼物,不被家中悍妇欺负了去? 万盏唐灯缓缓升起,无数水灯静静流觞,把整个长安城映照的恍如白昼。 所有人都在欢呼都在雀跃,都在庆祝新皇,都在祈祷新皇带来的新气象。 李蘅璋一身落寞的站在观景台,与这样热闹非凡方枘圆凿。 把长安纳入眼里,在那片昏黄中,孑然一身,已然是孤家寡人。 他把艾粽囊拿起嗅嗅:万里江山,只为你而夺。你为我送上如此礼物,却为何要说出那样的话,为何执意离开?而后深宫寂静,帐冷衾寒,你让我,如何不惆怅? ……………………… 从拂晓开始,一头白发的安然便陪着时穗躺在白杨树下,不厌其烦的跟他讲解登基时冗长复杂的程序。 时穗疼极了,手心握着白茸莲蕤玉坠,强撑着精神,不住的想象李蘅璋身着龙袍头戴冕旒在登基大典上的每一个步骤。 他的每一口呼吸都像是用迟钝的刀片凌迟在他的肺部,再到心脏,肝脏,慢慢的蔓延的周身。 疼的厉害了,他甚至在想他是不是拿到了小美人鱼的剧本。小美人鱼在陆地上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而他,切切实实的能感同身受。 他恍惚的笑着:什么时候了,竟然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消逝,正在走向穷途末路。若不是安然强行为他续命,他大约昨晚就已经一命呜呼了。 每一口呼吸都在无情挤压他的生命,他只能不停的说话来转移注意力。院子里很安静,静的针落可闻,让他没办法知道外面的情况。 “安,安公公,他到哪里了?” 安然看着挂着的夕阳,说:“大约已经在回太极宫的路上了,之后大宴群臣,登基才算彻底结束。” 时穗点头远远的看着自家围墙上有一枝花,虚弱的拉着笑容:“一枝红杏出墙,你看,别人家的花长我们家来了!” 安然看过去,那是一枝西府海棠。便上去折下来,放在他的手边。 时穗看了一眼,笑道:“真好看。” 又说:“朝中如今是什么样子?” 安然半垂着眼眸,看不清藏了多少悲伤,打起精神,说:“新皇登基,受封勤王诛邪的功臣大部分也都是寒门将领。没有了拥立之功,这让朝中的贵族很不舒服。以王磨为首的五姓七望便以奏请告老为由,胁迫陛下要多加照顾关陇集团。” 时穗笑着打断:“怕是正中下怀,给了他借口把那些垃圾都扔出朝廷去。” 安然点头,赞赏道:“确实如此!陛下借机以体恤旧臣为由,放逐了一批,又提拔了裴、祢等人。大刀阔斧的以雷霆之腕把朝廷内外大换血,至此,朝中五品以上几无五姓七望之人。” 时穗眼里含笑,强忍着痛苦,小声说:“估计之前李定君发布的那些荒唐事也有王磨的一份劳苦功高。” 安然欣赏的看着自己的少主子,他心里明白,他的少主子从小就聪明伶俐! 若当初自己没有听信李无膺的谗言,与他谋划,让他学着李定君的模样去魅惑李蘅璋。或许今日他也不会孤零零的在这儿等死。 院子里的更漏一点一滴的将时间流逝,仿佛这是一个另外的世界,与外面那样的万人空巷锣鼓喧天格格不入。 他心头酸涩,堵得慌,长叹一口气,笑着说:“少主子果然见解不俗,三言两语就将那些事儿说的八九不离十。” 又补充说:“当日奴婢按照陛下的主意,让先帝沉溺……” 他环顾四周,小心翼翼的继续说:“便明里暗里对王磨之流加以暗示,对他们放任自流。多番试探之后,他果然毫无顾忌的把持朝政,排除异己,任人唯亲。既断了他人前程,也让自己在朝中四处树敌,朝中大臣早已经积怨已久。” 时穗明了:他身边的人基本都是寒门草莽,想要根除门阀政治加强中央集权的他自然也不会重用贵族中人。不仅跟随他打天下的都是寒门,他在朝中明里暗里培养的也是寒门小姓。 大家都知道秦王李蘅璋手段毒辣为人阴狠喜怒无常,但确实虚心纳谏唯才是举。 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祖上荫德反而成了束缚。做得好那是你应该的,做的不好就是你埋汰了祖宗! 怪不得贵族们狗急跳墙,做出这种自断后路的蠢事。 不放手一搏,估计连机会都没有,到时候被一个一个的收拾的死无葬身之地。不仅颜面扫地,怕是还是些莫须有的罪名,死的不明不白。 时穗淡淡一笑,满意的点头,又问:“还有吗?” 他紧握着玉坠,迫切的需要更多的话题来分散他贫瘠的只剩下疼痛的躯体。 安然顿了顿,说:“大理寺卿杨怀绩也奏请告老,陛下婉言相留,见他去意已决,才准了。” “舒齐王倒是奏请要出任大理寺卿,说是要判冤决狱还世间清明。” 时穗点头,笑说:“确实是三哥那性子能做出来的事。” 安然有些吞吞吐吐,想了想,问:“奴婢不是很明白。” 时穗挑眉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杨怀绩虽然是我弘农杨氏之人,但是朝内外出了名的铁面判官,在他手上绝没有贪污受贿冤假错案。” 又说:“他为官以来,兢兢业业,从不参与党阀斗争,一心为民伸冤。所以才能从开皇到大业都身居高位,深受百姓爱戴,也让当朝钦佩。他为何执意要走?” 时穗艰难的喘气,缓过一阵难受,才说:“锦元二年到五年,短短三四年时间发生了两次政变。且都是直冲弘农杨氏而来,换做是我,也怕不得善终。” 安然这才如梦初醒。 时穗看着天边最后一点亮光下去,竟然觉得精神好些了,说:“天黑了。” 安然抬头,抿嘴道:“奴婢去掌灯。”
第103章 殉主 = 灯火在院子里闪烁,桔黄的瓜棚与枯萎的野草,白杨树的树冠遮挡着月色,夯土的围墙把世间的一切都隔绝。 时穗静默的躺着,泪水流干了,紧绷的面颊似乎早就在提醒主人即将离开的事实。 他手里拿着白茸莲蕤玉坠,摸着自己的肚子:“宝宝,你还在吗?除了那天,你再也没有动静了,是已经先走而去了吗?” 他眼里含笑,酸涩没有眼泪:“你慢些走,和小艾玩耍一会儿,我这就来!很快,很快……” 安然在身边守着时,他不愿意在人前露怯,强撑着忍着痛楚。此刻安然不在,他才能大口的喘息,试图减轻毒药带来的绝望。 他握着玉坠的手指大力的骨节发白,微微张开嘴,急促的呼吸加重了肺部的负担。 从拂晓开始,他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流失。伴随着每一口呼吸,都在无情的耗费他为数不多的生命力,直到枯竭。 他笑着流泪:活着的时候一点一点的看着自己走向死亡又无能为力,眼见着自己的身体枯竭,五脏六腑糜烂,真是太残忍了。 幸好没让平安看到我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不然以他的性子,不知道又要痴傻到什么地步?或许真的如他所言,将一切抛诸脑后,随着我一起去了。 他惨淡的摇头:我怎么舍得你回到黑暗之中,在疯癫中无尽的沉沦?怎么舍得你在风华正茂的岁月里就这么死去? 安然把院子里都点上了烛火,依旧坐在时穗身旁,寸步不离的守着。 温暖的火花在安然的脸上忽明忽暗,一些画面爬上时穗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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