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路上就摆出一脸慈祥的笑,笑地有些刻意,脸都僵硬了。 跟在他后头的周芃直接道:“长老,您这么笑怪吓人的。” 鹤云不咸不淡地乜他一眼,心想:你懂什么?老夫这张脸生来和蔼,整个天玄宗的弟子就没有不亲近他的。 除了沈霁那小子。 他也是后悔,沈霁明明生的俊俏,也没什么凶恶相,偏偏整天摆着别人欠他钱的表情,谁见能喜欢? 这不就给秋茗这孩子吓傻了。 沈霁入宗门多年,除了巽柔那丫头,就没一个女弟子敢亲近他,这可给鹤云长老操碎了心,毕竟宗门内的婚配也是他在管着。 为诞下天资聪颖,适合修仙的后代,仙门翘楚的婚配是顶顶重要的事,不亚于修炼。 过两年,沈霁若还是没遇上个门当户对的女修,宗门定会插手安排。 样貌品德只是锦上添花,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只要天赋修为与之相当,便能为他们合籍。 作为天玄宗首席弟子,沈霁定会听话。 鹤云长老虽有些不忍,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活在这世上的人,哪个能一路顺心呢?谁都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候。 哪怕是当年那位天骄女君,不也得接受命运安排吗? 鹤云摇了摇头,甩掉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带着周芃推开秋茗休息的房间。 笃定被吓傻了的秋茗,好端端坐在案牍前。 一见来人,他将掌心躺着的还在描摹的画像揣进怀里,一双毫无波澜的琉璃眸抬起,对上鹤云长老那张僵笑的脸,顿了一下,略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目光。 自以为笑得很慈祥的鹤云长老:“……” 周芃好心安慰:“长老您别伤心,您笑地其实也没那么难看,我习惯了,只是我哥他不一样,他还不习惯呢。” 鹤云长老:“…………” 周芃仗着秋茗不怎么排斥他,炫耀似地走上前:“茗哥,我有事和你说。” “你知道吗?我才发现我居然是上仙门的周家少主耶,我之前那个……” 他回头瞄了眼鹤云,又一阵挤眉弄眼:“我不是被抓去妖魔窟的时候,吓傻了,失忆了吗,你还记得吧,咳咳……那个,你要是没地方去,要不然跟我一起走吧。” 话音一落,鹤云长老急了,他忙不迭抢道:“周少主,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我早就与小友聊过入我天玄宗的事,怎能同你离开?” “要说先来后到,肯定是我先认识我茗哥啊!” 要是平时,周芃肯定尊老爱幼,但现在这事关乎他自己的安危,他很想自私一次。 他一个穿越者,魂穿到周家少主身体里,还不知道周家派来人会不会看出他的不对劲,万一被当成夺舍的妖邪就糟了,他肯定会死得很惨! 在这个世界,他举目无亲,谁都不能相信,行差踏错就小命呜呼。 虽然见识过秋茗凶悍的模样,知道秋茗的底细,但被秋茗救过很多次后,他本能觉得,留在秋茗身边才能保平安。 但他也没权左右秋茗的选择。 为了自己,不考虑别人感受地提要求,太自私了。 周芃有些羞愧,赧然道:“茗哥,那个……我……”他声音越来越小:“我只是觉得跟在你身边更安全。” 他感觉秋茗八成会拒绝他,还在想借口理由,但少年清透的嗓音道出:“我不留在天玄宗”时,周芃愣了。 鹤云长老急得眉眼直跳,摊手不解道:“为何啊?!” 他满脑满眼都是——好苗子不能被天玄所用就太可惜了! 要知道,天玄作为当世第一的仙门,多少人抢破头都挤不进来,他作为长老,亲自朝秋茗抛出橄榄枝,居然遭到三番四次的拒绝。 一把年纪的鹤发老头急得直喘气:“若是怕你师尊不允,我大可亲自去见他,与他说道说道。” 他还真就不信,会有人看不上天玄! 秋茗:“你唤不动我师尊,即便是唤他来也没用,我不愿意做的事,他不会逼我。” 秋茗面不改色,他低垂的眼睫微微掀起,琉璃珠上浮,半分怯懦恐惧的气质都不见,甚至带了些莫名的嘲讽。 “是想问我为何?因为……” 声音轻缓,却带着讥诮:“太脏。” 鹤云愣住了,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扫视一眼这间屋子,明明打扫地一尘不染。 片刻后,脑袋嗡了一瞬,才骤然明白过来。 鹤云眉目一凛,笑容彻底敛去,慈祥的面具顿时垮掉。 变脸太快,看得周芃人都傻了。 “长老,您这是……” “出去。”鹤云面无表情道。 “……您是对我说的?” 周芃战战兢兢,他在秋茗和鹤云之间来回扫了好几眼,表情苦兮兮的,极为难的模样。 鹤云长老忽地又扬起一抹笑,碎落一地的面具又被他捡起来拼拼凑凑挂上脸,看起来极诡异。 他对周芃说:“周少主,周家派来的护卫说是今日会到,你不妨去看看吧。出去记得带一下门,我同小友聊聊。” 是聊天还是打架,周芃能看不出来吗?! 他很担心啊! 生怕秋茗控制不住,直接给人头拧了。 “茗哥……”周芃急死了。 秋茗抬睫给他一个眼神,周芃打了个哆嗦,又懂了。 “那……那哥你悠着点,我们还在天玄宗呢。” 他慢吞吞地退出去。 门一关上,鹤云那看似慈祥的笑容又挂上,却被秋茗堵话:“直接说吧,你就站在那里,不要过来。” 鹤云目光从少年墨发上缠绕的雪白缎带扫过。 他不知秋茗恐人,但他忌惮那伤了沈霁的神器,站得远远的也没靠近。 掩唇轻咳一声:“我问过皓清了,入幻的人中只有你和沈霁进过幻境中的天玄,还去过……囚仙台,他们一直游离在边缘之外,什么都不晓得,沈霁更是被人夺舍。” 他定定地看着秋茗:“也就是说,只有你窥探到天玄之事。” “知道又如何?天玄是有什么肮脏事不能被人知晓吗?” 秋茗一改初见时的恐惧模样,话中嘲讽拉满。 大约是这些天不得不接触到的人太多,稍微习惯了些,又或许是笃定对方不敢靠近,也有可能是他被幻境中的天玄恶心到,认为:这些恶人杀了也没事。 总之,他这一刻,抬眼与鹤云长老对视时,并无任何恐惧感。 对啊,被一个可以杀掉的人盯着看,有什么好怕的呢? 实在怕狠了杀掉便是。 鹤云毫无察觉,堆积褶皱的倒三角眼微微眯起:“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看到什么了?说说看,你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他这句话显得有些飘渺,声音自远古传来一般,声声往耳蜗里钻。 秋茗不动声色地捻了一下手指。 ——鹤云想蛊惑他,想从他口中套出真话,以确定这个山海幻境中有什么,是否掀开了天玄的锦袍,露出里头的虱子。 若是初来乍到,为了寻觅名单,秋茗定然会装糊涂蒙混过关,假装被这低级的蛊术所惑,编出些谎话忽悠对方,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 但他想起幻境中见过的,源于三百年前的那段关于凉婉的过往,他莫名感到一股躁郁的气息蔓延胸口,说不上的滋味,闷闷的。 好像……还有点古怪的难过。 他不知道自己难过什么。 因为他本就不在乎这个红尘中的任何人,他只在意师尊。 他想,应当是他很欣赏,很钦服凉婉这个人。 钦佩于她一直很清醒,从来目标明确;叹服于她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什么情爱,什么血缘亲情都不会成为她的枷锁。 她始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始终敢于与天斗,与大道相争。 天玄的杂碎哪怕像跳梁小丑一样在她面前找存在,她也只是略带悲悯地,带着讥诮扫去一眼罢了。 哪怕失败,她连自戕都是极优雅,极有气概的。 最后一步,自戕,也是对天命的嘲弄——你要我成为你制衡红尘的牵连,我偏不让你如愿,哪怕我死了。 秋茗很喜欢这样的人,因为她是他见过最不像人的人。 “你看到了什么……” 蛊惑的声音渺渺然,一遍一遍往他耳朵里灌。 秋茗面无表情,他摸了下自己藏在衣襟中,位于心口位置的那块山海幻境碎片。 抬眸看着鹤云,平静地说:“省省吧,对我没用。” 鹤云:“…………” 年纪大了,费了这么大劲,额头都渗出不少汗珠,此刻一脸震惊,神色极难看地蹬着秋茗。 “不应该啊……” 明明灵脉里毫无灵气,明明浑身毫无修为,为何他的蛊术对秋茗毫无用处? 难道是那护体的七绝琴弦作祟? 秋茗眼底恹恹,满脸烦躁:“我什么都看到了,三百年前的所有事。” 承认地太爽快。 他一桩桩一件件地数道:“迫人交`合,繁衍后嗣;扣人罪名,污人邪魔;以苍生大义为借口,替自己谋利……哦,对了,还有你们曾经的某一任掌门把弟子拉去送死,心知再无轮回,魂飞魄散的风险,还强行将人魂魄留在躯壳中……” 鹤云:“……” “但我对你们的那些事不感兴趣,我懒得说出去。我也知道你们不信,以你们的手段,要么杀了我,要么洗掉我的记忆,再或者让我把命门交到你们手上,拜入天玄,成为任劳任怨,用过就弃的一把刀刃。” “……” 这让鹤云怎么说?话都被秋茗说完了。 秋茗眸含嫌恶地说:“但我哪条路都不选,第一,你们杀不了我,更别说洗我记忆;第二,天玄太脏,三百年前凉婉觉得恶心,三百年后我也这么觉得。” “…………” 鹤云气地手抖,一丁点儿慈祥的面具都戴不住了,他指着秋茗,咬牙切齿狠狠地“你——”了半天,说不出话。 又被秋茗抢道:“要是你能让你们泛师祖出来见见我,我或许会考虑。” 会考虑杀了该杀的人后,留其他人一条命。 秋茗不撒谎,他很讲道理。 只要杀了那个泛师祖,再肃清名单中人,他永远不会踏足天玄,也懒得把那些肮脏的秘密公之于众。 秋茗自觉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救世主,他更不是肩负拯救苍生之责的人。 他只想解决掉师尊的心魔,再回家,与师尊三餐四季,共赏繁花。 仅此而已。 他觉得自己挺讲道理的,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但有的人不这么认为。 面前忽地旋起一道劲风,拂尘鬃穗朝他袭来,根根软鬃霎时间化作千万细刃,如松针,如钢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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