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晦停顿了会儿,等白烬看清,继续写:“家父心肠软,遇到余家老妇便递了折子,但这世间如余氏这般的人家数不胜数,京城尚有冤狱,何况千里之外,我此来淮北,不止为了余氏,更为‘淮北’。” 白烬仔细读了读其中的话,不禁敛眉:“‘淮北’何解。” 应如晦将刚写过的纸放进火炉,看着那纸燃出一缕黑烟,才又续着写了下一页:“百姓之淮北,朝廷之淮北,大宋之淮北。” “若要解了淮北的这个结,还是要看看这个周琮是何许人也。”应如晦垂眼写着:“周琮曾是元朔年间的进士,我查阅过他从前的政绩,不过平平,乃是到了本朝,当今圣上即位时选任新人,才给他委任了新职,如今算来,已经十数年未曾回过京城了。至于他在朝中的倚靠……小将军以为……” 应如晦停下来看着白烬,像是等着他说什么。 白烬早知如今的京城已是党派分明,当今的陛下从先帝手中接下这堪堪欲坠的国家,他却并非是个手段了得的新皇,如今的朝廷唯有靠着明争暗斗的皇子党派才维持着一个平衡的局面,前世的白烬并不想参与其中,直到他看到最后的结果,才如今走向了六皇子齐曜的身边。 应如晦与齐曜的母家攀得上亲,他自然是六皇子一派的人,而他这般问他,乃是想问,他觉得周琮是谁的人? 淮北靠着岭中,如今的岭中是块南北两朝都不管的地界,若是有一天想要越过岭中而去,淮北必然首当其冲。 应如晦的此行意在“淮北”,实际是意在“六殿下”的淮北。 白烬心知肚明,他斟酌了会儿言语,“当年周琮连任淮北巡抚之时,给他出面更改官职的,乃是长公主夫家的温国公,只因当初温国公的夫人曾与周琮的母亲去寺庙上香时结过一段缘分,周琮母亲病重之时便替他求了份恩旨。” 白烬沾了点笔墨,“温国公与家中亲眷一心向佛,向来不与朝中大臣多加亲近,内外皆言他无心朝政。” “但长公主,乃是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姐姐。” 应如晦没想到白烬这般坦荡,毕竟如今勾心斗角的人多了,谁都不愿把话挑明,只模棱两可地互相猜忌。 应如晦对着笑了笑,“从前觉得,白小将军应当无意朝廷中的争斗,不似我等身为世家,确有诸多无奈,若不能同气连枝,前方的路,可不算好走。” 白烬苦笑了一下,却不想和他聊这个,历史能将谁是谁非说清楚,而身处其中的人却不能,白烬上一世走了诸多歧路,吃了许多苦处,重来一次,他只想了却一些曾经的遗憾,完成一些没能完成的事和留住一些没能留住的人。 白烬换了张纸来写,也换了话题,“周琮既可能是太子一党,那么光一个余氏定然扳不倒他,至于六殿下得来的消息,如今也难辨虚实。” 应如晦提笔,只在纸上写了二字:“私矿。” 前朝时便有朱殷私开铁矿,大炼兵器,有了他起兵造反的先例,如今的朝廷早已明令禁止民间私开矿山,以免再生什么祸端。 应如晦将纸扔进火炉,看着“私矿”二字烧了干净,才又沾了笔墨,“殿下耳目在外,若此行消息不实,也自当没什么损失。” 应如晦笑笑:“所以才有我这番私下前来。”
第14章 童慎 早先白烬到了衙门之后,便让林归把孟凛送回了巡抚府上。 孟凛早两日风寒才刚好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条命,舍不得再随便糟蹋,正午将至便乖乖回去喝药了。 吴常端着药进了房间,孟凛竟没察觉到他进来,只看着火盆里燃着的火,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子。”吴常面色如水,喊了他一声。 孟凛这才回过神来,他从吴常那儿把药接过来,眼神看了看他对面,“常叔坐。” 吴常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一声不吭地坐下了。 孟凛在他坐下前一口将药喝下了,被苦得直皱眉,苦味久久不能散去,孟凛望着吴常道:“八年了,常叔。” 吴常听到时间神色微动,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沉沉地开口道:“公子长大成人,小姐肯定很欣慰。” 孟凛苦笑了下,“最近时常梦及往事,今日上街牵马,还是不免想起……” “……那天晚上。”孟凛咬字带着些情绪似的,“我离开南朝已经八年了。” 孟凛又看向了火盆里的炭火,那炭燃得透红了,甚至冒出了火焰,孟凛眼里倒映着,脑海里也燃起了片熊熊大火。 八年前的南朝都城长乐,明亲王府。 那一晚明亲王爷孟明枢又得了个儿子,王府里大宴宾客,厅堂红绸高挂锣鼓喧天。 偏院却起了场大火。 火海汹涌,里头有个身着华服的女子,她满身浴血,将十二岁的孟凛一把推向吴常,孤身提起剑对上那火海里的刀光剑影。 “带阿凛走!快!”那女子在火海里喊着,熊熊的火焰几乎要把她吞噬,她神色坚定地最后看了眼孟凛,一咬牙:“别让他再回南朝。” “母亲——”尚且还是少年的孟凛被这突如其来的暗杀与大火冲昏了头,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大火,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黑衣人,他孱弱的病体拿不起刀剑,母亲拦在他面前,用命拦在他面前。 吴常右手衣袖空荡荡的,他一身都是乌血,眼里像是空洞,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他把刀咬在嘴里,一手抓起孟凛的后衣领,将他扔上了马车。 孟凛三两下爬起来,死死抓着马绳不放手,他恳求着:“常叔常叔,母亲,母亲还在外面。”言杉艇 “母亲……”孟凛满脸都是眼泪,他双手颤抖着,他那点微弱的力气拉不住马,“我不能没有母亲……” 吴常那修罗一般的脸上也露出痛苦的神色,可他不能犹豫,他抬起那乌黑的手,一掌拍在了孟凛的后颈上。 “对不起了,小公子。” 吴常将晕倒的孟凛推进马车里面,“驾——”地一声驱车远去。 孟凛的母亲宁素素,再没从那火海里出来…… 孟凛将眼神从炭火上移开,如今过去八年了,可惜他没能早重生几年,母亲死去的遗憾怎么也无从弥补。 吴常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右手,又看了看满是老茧的左手,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小姐大仇得报,公子该往前看了。” “大仇得报……”孟凛嘴里实在太苦了,想起母亲更苦,他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常叔啊,从前在南朝,我几乎什么都没有,一开始我对孟明枢也有过天真的希冀,最后却自食恶果地尝到了报应,这是我自找的,往后我可以不回南朝,可以从此和孟明枢不牵扯任何瓜葛……” 孟凛双眸平静:“……但母亲的事情,我不会后退分毫。” “唉……”吴常这才长叹了声,他大概知道一些孟凛如今谋划的事,“你为小姐已经做了够多了,那件事情目前也只是猜测……这实在太冒险了。” 孟凛知道吴常是担心他,他放轻松地笑了笑,“常叔不必担心,来日尚且方长,我犯不上想不开地硬碰硬,自当谨慎筹划,况且母亲也不想我整日烦忧地活着,自然也是该往前看的。” 吴常这才心里有了些底,孟凛是他跟了多年的小姐的儿子,这些年来他看孟凛历经了许多苦难,又终于安定下来,仿佛是扎了根,却又突然要去京城,因为一些不知真假的事情去一探究竟,吴常不忍心他看着长大的公子再曝于生死,也不想他因为过往而放弃未来。 但如今孟凛长大了,或许多年前他就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打算,并且非他人能随意左右,孟凛一直都是这样。 吴常挺直了脊背,他握紧左手,认真地看着孟凛:“只要公子平安无事,我还能再用几年刀。” 孟凛如今看着身边的人心里总会多些柔软,仿佛是觉得亏欠了什么,他眉眼带笑:“我可舍不得常叔为我出生入死,等去了京城我就去使唤陈玄,这五年可让他过够了安宁日子。” 正午的天愈发阴沉了,淮北的雪才停了几天,堪堪把之前的积雪融掉,这会儿像是要下雨。 “后院走水了——”府里传来一声大喊,接着铜鼓作响,整个府里都能听见喊人救火的声音。 透过窗户,西南角的方向升起一股浓烟,乌压压地笼罩在精致的房梁屋檐后面。 吴常看着外面皱眉,“需不需要我去看看?” 房间外的下人都去救火了,喧嚣了会儿就变得安静下来,孟凛脸上镇定地摇摇头,似乎在他意料之中,“常叔多虑,如此声东击西,我倒是应当成全他。” 话音刚落房门就被撞开了,更像是被一脚踢开的,巡抚府上收拾得太过干净,一点灰也没带起来。 门后进来几个持刀的壮汉,他们一身江湖人的打扮,凶神恶煞的似乎来者不善。 吴常马上便要站起来,却被孟凛先一步喊住了:“常叔慢着。” 孟凛斯条慢理道:“来者是客。” 站在前边的壮汉打量了下屋里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看了看旁边那断手的残废,立即就放下了戒心,他不甚真心地朝孟凛拱了拱手:“孟公子是吧,我们当家的有请。” 那人有些傲慢地补充道:“我们当家是淮北漕运的当家——童慎。” 童慎名声在外,孟凛自然听过他,他颔首偏过头来,不卑不亢地问道:“自是久闻大名,但是不知是你们当家的请我,还是周琮请我?” “……”那壮汉仿佛被把无形的刀撩了一下,他凶神恶煞地抬起刀,像是在威胁,“孟公子,今日府上这把火可是为你放的,我等没有多少耐心,你与我们走就是。” 孟凛儒雅的笑了笑,“童当家请我,我岂有不去的道理,只是我天性胆子小,颇为惧怕童当家的威严,还想让我家常叔与我同行。” “这……”壮汉听他松了口,便打量了下旁边那年过四巡的吴常,怎么看也是个独臂的老汉,不像能翻出天的样子,他换了手拿刀,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 吴常像把入鞘的刀,没有锋芒地跟着孟凛走了过去。 说是有请,那几个壮汉却把孟凛团团围着,仿佛怕他跑掉,出了府就让他上了马车,直奔淮水码头而去。 *** 童家乃是建在江边的高楼,离淮水码头很近,坐在其中便能望见浩渺的淮水,永不停息地汹涌而去,江水流到远处的桐柏山侧,便陡峭地转了个弯,恰似桐柏山正是江间凸起的孤山,但其实不然。 童家高楼建得比淮北的城墙还要高,雕梁画栋的红楼上挂着灯笼,好不气派。 只是前段时间那灯笼换成了白色,早先童子启溺亡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现在正有人搭起梯子拆着白丧。
164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