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凛捂着胸口吐了口血,惨淡的脸上血色分明,他张了张嘴,竟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 黑衣人拂袖转身离去,孟凛的目光便开始模糊,那背影在他眼里渐渐成了一团黑影,与牢房里的火把混成一团。 孟凛闭上眼睛,耳朵就变得灵敏了,外面风雪的呼啸声一股子涌进他的耳朵,他像落在了个雪地里,寒风刺骨地包裹着他,一片片冰冷的雪花正将他掩埋起来。 这几日过得混混沌沌,孟凛这才想起今日恰恰是冬至时节,正是他的生辰。 二十五年前江南巡抚孟明枢临阵倒戈南方哗变,成了分裂大宋的南楚功臣,他出生在那年冬至,似乎是随着战乱而生,那年南方寒风凛冽,下了一场多年未有的大雪,他便有了“孟凛”这个名字。 听闻人死的时候会看到这一生最为重要的人,孟凛想:他这算是众叛亲离了,哪有什么重要的人。 但他看到了十二岁那年的一场大火,那时他与母亲相依住在南朝,而母亲死在那场火里,他侥幸逃生,随母亲的遗愿再没有回过那个表面风光的南朝明亲王府,与孟家便再无瓜葛,他去了北朝,几年后落居在祁阳小县里,过得随意安定。 随着母亲在大火里消失殆尽,孟凛突然又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手持长剑,剑法潇洒恣意,绝代风华地立于天地之间。 孟凛无声地念出了一个名字:“白烬……” 他与白烬整整十年交情,孟凛落户祁阳时,白烬就住在他隔壁,孟凛若是早一点遇见他,便可谓是竹马之交。 只不过几日前,如今已成了白小将军的白烬,亲手把他送进了刑部大牢。 然后……然后怎么来着,深陷大牢的时候,白烬好像来找过他…… 接着孟凛的意识淡了,眼前的白衣男子化成一团虚影,湮没在了一片黑暗里……
第2章 送信 北朝淮北地界,祁阳县内。 戌时,日暮已沉。 僻静院子里有棵孤树,被冬日的北风卷落了大半的叶子,树梢上就剩了盏烛火微弱的灯笼,偶尔顺着风轻颤几下。 屋门没有掩上,有个人在门口缓慢地来回踱步,被屋子里漏出的烛光照得人影细长。 忽地何处轻响了声,树上的灯笼倏地一下灭了。 院子里立刻就响起了冷铁出鞘的声音,随之刀刃相接,刺耳地在昏黑的院子里撞出几道火星。 门口那人却对这打斗熟视无睹,只摸出盏灯笼踏进院子,径直走到了孤树下,原先挂着的破灯笼已落了地,摔得四分五裂了。 而树枝上赫然插着一支羽箭,箭尾系着封信。 “果然。”他嘴角微微地上挑了下,把信取了下来。 原先院子里刀刃相接的声音正以一声活人的惨叫收了尾,一把刀“晃荡”落在了地上。陈玄在院子里埋伏了一天,才终于等到了那射箭的人,他一刀伤了那人手腕,半拎着将他拖到了孤树下边。 “不出公子所料,抓住了这人。”陈玄微微垂眸,夜里一身的灰袍让人只能以声音辨出他的方向来,手中的刀还横在那不速之客的脖子上,映出了些微的烛光。 手提灯笼的人轻轻“嗯”了一声,抬起手中的灯笼往刀下晃了晃,入眼的人正戴着个面具,面具做得极为扎眼,惨白的底色上绘着黑色的花纹,全然不像是掩人耳目的做派,夜里见了还平添几分诡异。 这般独特的面具鲜少有人见过,陈玄看着皱了皱眉:“这是……” 提灯笼那人却轻笑了声,他拿着先前从树下取下来的信,对面具人声音和缓:“有劳你替你家主子送了信来,只是我已等候了几日,你却偏偏挑在今天,陈玄不知礼数,难免对你多有得罪。” 面具人仰头看不清那人的脸,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他话里似是多有误会,可拿刀的陈玄一点也没动,全然不像是“不知礼数”。 “送信而已,不想横生枝节。”面具人忍着手上的伤,沉着气道:“特意等到院子里舞刀的那位出了门,就是不想多加惊扰,没想到还是惊动了旁人,但想来阁下定是颇有气度。” 男子听了好话,似乎心情不错,说起话来云淡风轻,“气度自然是有的,只不过……” 他话音微微一转:“……南朝的探子光明正大地来了我的院子,恐怕对我的名声不利。” 面具人尚且不明状况,只压了压心底的火气,“阁下何意?” 男子笑了笑,“我就是好奇,你家主子为何要你们戴着这面具,倒是有些碍了我的眼。” 那男子话音刚落,陈玄颇懂他的心思,手起刀落得十分利落,那人脸上的面具恍惚间就碎成了两半,“哗”的一下落在地上。 面具下露出个尚且年轻的面容,男子隔了灯笼也没看他,只道:“听闻你们面具下藏了毒药用来自尽,你年纪轻轻,犯不着因为落在我手里就了结了自己。” “……”那话里似乎是要对他多加逼问,面具人眼里突然现了凶光,图谋已久似地从胸口抽出把短匕首来,不由分地朝着男子扑了过去。 陈玄本就怕出了什么差错,正时时防备着,长刀动得极快,面具人手上刚受了伤,对上陈玄那一刀震得他虎口差点见了血,来回间很快便失了胜算,陈玄弹飞了那人手里的匕首,旋着刀利落地用刀把往那人胸口上撞去,直将他后仰着按倒在了地上。 目睹一切的男子嘲讽地笑了笑,“你家主子养了二十年的暗卫,竟然这般沉不住气。” 躺在地上的暗卫差点撞昏了头,似是醒了醒神才道:“我应该……没有冒犯阁下。” 男子偏头想了想:“倒也未曾……但我也并未说过要杀你,乃是你自行往刀口上撞。” “……” 见那人许久没有回话,男子往前走了两步,直叹了口气:“无趣。” 说道他将那从箭上取下的信凑到灯笼下边,“你见着我的名字,竟不知道我是何人?” 淡淡的灯笼光照在暗黄的信封上,四个墨黑的大字还算清晰,正正写着——“孟凛亲启”。 孟凛厌恶地看了眼那信上的字迹,刚劲的笔力孟凛认得清楚,正出自当今南朝的明亲王爷——孟明枢。 那暗卫咬了咬牙,“在下眼拙,不知……” 孟凛叹了口气,像是有些失望,“你竟然真的不认识我,我还想孟明枢的暗卫何时这么不懂礼数了,竟然敢对我动手。” “既然如此。”他对着那暗卫一脸的诧异淡淡一笑,“那我便与你说道说道。” 孟凛像是不紧不慢地说起了闲话:“二十年前如今的南方皇帝朱殷起兵造反,要图谋大宋的江山,那江南巡抚孟明枢抛妻弃子也要插上一脚,给自己挣了个明亲王的名号,还娶了朱殷的亲妹妹,儿女双全。” “只可惜少有人知道他从前的妻儿乃是死于战乱,只有一个临产的素夫人跟他去了南朝,如今……这个素夫人也不知道作古多少年了。” “四,四……”那暗卫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震惊道:“你是……” “没错。”孟凛睁着笑眼同他道:“我正是你家四公子呀。” “可惜了,孟明枢连这个都不告诉你。”孟凛又有些惋惜似的,“显然便是没把你的性命当回事了。” 孟凛一脸怜惜的模样摇了摇手里的灯笼,他斜着一下松了手,那微弱的烛光遇了外面那层油纸,突然就着了起来,正巧来了阵不大的风,加了把柴似的燃出片火焰。 寒风里焰火还带着热度,孟凛蹲下身去,就着火暖了暖手,他眼里映着火光,蹲着同那暗卫道:“孟明枢没告诉你我的身份也就罢了,你不妨现在猜一猜,我既是你家四公子,为何没住在王府上,你家明亲王爷,又为何要千里迢迢喊你来送信?” 那暗卫后脊爬上阵冷意,他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孟凛不笑了,竟在火光下还显着阴沉,“那自然是因为……” 他指尖轻点了下那孟明枢送来的信,随即将那信点燃了边角,扔进了火里,“我与他并没有什么需要往来的交情。” 那暗卫睁眼看着那信燃起了火,心底的尽忠职守同后脊的冷意一时冲撞起来,他伸手想去补救,却又退却了,嘴里不禁道:“我不过……不过送信,你……” 孟凛像是没有听到,他站起身来,朝着陈玄使了个眼色,“打晕他。” 陈玄立刻一掌拍在他后颈,松手让那暗卫倒在了地上。 陈玄直起身来,问道:“公子要如何处置他。” 地上的火刚熄了,院子里被夜色笼得密不透风似的暗,孟凛负手淡淡道:“把他带回去吧。” 他若有所思,“就……他既是南朝孟明枢的人,那就想想法子问他,只莫让他死了残了,要是从他口中问出点南朝之事,那就算是不堪大用。” “但若是问不出。”孟凛有些兴致道:“那便给我留着。” 陈玄:“是。” “今日之事……”孟凛平白轻叹了声,“你可与少主说说,但明天常叔回来了,今后都莫要向他提起。” “……是。” “没几日我大概便要启程去京城了,你回去之后直接去京城寻我,这几天,就不必在院子里守着了。”孟凛想着望了望黑乎乎的天,入冬以来除了刮风就是下雨,却没下场雪来,孟凛心道:又到了要去京城的时候了。 陈玄一向只听话办事,他将刀入了鞘,道:“属下告退。” 来送信的倒霉暗卫和陈玄一齐离了院子。 院子里静得如水,一阵风从地上刮起了燃过的纸灰,里边竟还藏了火星子,只是燃不出什么名堂,昙花一现似的灭得极快。 孟凛看着火星子发了下愣,眼前恍惚闪过火把燃成的虚影。 一场大雪的冬至恐怕他这辈子也难以忘记,他在刑部大牢里听风雪悲鸣了一个晚上,那亘古长夜里的黑暗与寒冷让他对冬日再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但孟凛如今又能对着这火星笑出声了——因为他重生了。 孟凛从院子里移步,冬日的风刮得人从头到脚淋了凉水一般,可他受着这冷意,却切实地觉得他还活着,他不仅没死在刑部大牢里,时间还莫名其妙地往前移了,他竟回到了当初。 他进屋关了门,里头的烛光照到孟凛的脸上,他如今尚且弱冠之龄,生了俊秀端正一副模样,五官像是细细雕琢过,那双桃花眼生得尤为好看,里边藏了弯秋水似的,笑起来温柔多情,也能清冽得像冬日里的寒潭。 但他脸色似乎有些过于白了,不像天生的肤白,像是生了病,少了些血色。 孟凛从小便是体弱多病,如今没到入狱那会儿一般沉疴入骨,却也是日日喝着药的。 几日前他还没敢相信世间竟有重生之事,以为自己不过死后做了场大梦,可这梦未免太过真实,仿佛他前尘的那些往事才是梦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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