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语迟啧了一声,将那咬了一口的果子扔向树下的少年,正好砸在他的头上。 少年猛然受此一击摔倒在地,但也只是在被击中的瞬间短促地“啊”了一声,然后便顺势蹲在了地上,用手抱住头,不吭声,也不站起来。 岑语迟从树上跳下来,绕着少年转了一圈,然后伸脚用力踢翻了那箩筐。 少年失去平衡栽倒在地,却马上又爬了起来,看着岑语迟将洒落一地的药草尽数踩烂,也不阻拦,继续着刚才的动作。 岑语迟呲笑一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过了许久也没有得到回应,岑语迟脸上的笑意消失,用一种十分厌恶的语气说道:“真难看。” 这时,少年突然用一种小到很难被听到的声音愣愣地说道:“对不起。” “你说什么?”岑语迟问道。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那少年沉默片刻,而后再次机械地重复道:“对不起。” 不反抗,也不逃跑,只是蜷缩成一种防御的姿态,重复地说抱歉。 岑语迟莫名地感到十分恼火,就像用了十分的力挥出去的拳头却落在一团棉花上,那团棉花还礼貌性地喊了一声“疼”。 棉花打起来没意思,岑语迟只好将这拳头打在树上,半生不熟的果子连着叶子噼里啪啦劈头盖脸全都砸在两个人的身上,整棵树也像是被雷劈过了一般,因为这带着几分法力的一拳显得摇摇欲坠,垂垂将死。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而那个少年依然只是抱着头蹲在地上,在最后一片叶子也飘落在地之后,轻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视线突然变得模糊,岑语迟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眼前便是一片刺目的亮红。 大火烧得正烈,将天空都染成红色。而在那烈焰的中央,岑语迟看到了一点醒目的绿色。在这炽热的火海中,那点绿色仿佛一叶载人逃离炼狱的扁舟,更似一颗救命的稻草,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那是一颗树,是这座山峰上、这片烈焰中,最后一颗还活着的树。那树仿佛曾遭过什么重创一般垂垂将死,树叶也几乎飘落殆尽,在那病弱的枝条上依稀耷拉着几颗苦涩的果实,正摇摇欲坠。但它的确是活着的,就在那树上最高的枝条末端,正抽出一条细小的嫩芽,就是那一点绿色,在这熊熊的烈焰中令人十分的安心。 而那棵树下站着一个少年,少年一席洗的发白的青衣,干净得仿佛是从深谷中走出的精灵。他将手轻轻放到树干上,那如同削葱的手指安抚一般慢慢拂过苍老的树干。 一声叹息之后,那无尽汪洋中的一叶扁舟,最终也沉没在了浩瀚的大海中。 少年的衣衫上沾了灰尘,不再干净。他回过头,一双琥珀色的眼看向岑语迟,两滴泪水顺着脸庞滑落下来,滴在了这片荒死的土地上。 …… “呜呜……呜……” 谁在哭? 岑语迟睁开眼睛,朦胧中看到一个青绿色的身影坐在床边,正在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止不住地呜咽着。 柳师兄? 眼中的人影渐渐清晰,岑语迟这才看清那哭泣之人正是宫枝枝。 “枝枝姐,你实话告诉我,我最多还剩多少日子了?”岑语迟说道。 宫枝枝听到声音吓了一跳,眼泪也顾不上抹,瞪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着岑语迟,而后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哭得更厉害了,说道:“你说什么呢呸呸呸!” 岑语迟被宫枝枝逗得忍不住发笑,说道:“我还想问你哭什么呢,哭丧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死了!” “你嘴怎么这么臭啊!不管你了!”宫枝枝说罢便向门外跑去,刚好遇到正要进门的尹霄阳。 尹霄阳见宫枝枝一边哭一边气冲冲地跑了出去,也没多说什么,走到床边将手中端着的东西放在一边,说了句:“趁热吃。”便要离开。可他刚一转身,便像想起什么一般停下了脚步说道:“宫师姐担心坏了,照顾了你几天几夜,今天更是一有时间马上就回来看你,你别惹她不开心。” 岑语迟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低下了头。 医者仁心,岑语迟早就深有体会。 他的柳师兄,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岑语迟恶名昭著,而比他更甚者却另有其人,这个人,便是南浔柳。 至于岑语迟为什么在挨骂这件事上没比得上南浔柳,大概是因为南浔柳有一个比他俩加起来还要更恶劣的娘了。 枯毒女柳傲,当年的确是令整个上阳大陆闻风丧胆的人物。 上阳大陆中为平原,北连冰川,南临沧海,东卧群山,而在西面,却是个与世隔绝的山谷,名为——枯叶谷。枯叶谷常年被瘴气环绕,因此谷中人难以走出,外人也无法进入。传说谷中人风俗气貌与中原不同,皆是扩额高鼻,浓眉深目,擅长药理医术,也炮制巫蛊毒物。而柳傲,便是百年间唯一一个从这个山谷中走出来的人。 枯叶一出,天下大乱,柳傲从踏出枯叶谷走进中原的第一天,便成了整个上阳大陆的敌人。 枯叶毒女,杀人取心,化骨为水,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类似这样的传言从未停止过,而仙门百家又怎能容忍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物在上阳大陆横行?便总有些“义士”自告奋勇,愿为民除害。不巧的是柳傲偏偏又性格乖戾,喜怒无常,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杀了人还要大肆“炫耀”。杀人者人杀,人杀者偏偏不死,祸害难以斩除,大仇难以为报。义士前赴后继,雪球越滚越大,直到雪山再也无法承担其重量,冰峭在强烈的挤压下奄奄一息。可意料之中的爆发却没有如期而至,那个巨大的雪球就这样“噗噗”两声,在一次向前翻滚的途中,化为一片片雪花,轻拍在广阔的大地上。 柳傲就这样,在与整个上阳大陆都结下梁子之后,又轻飘飘地踮起脚尖,自此销声匿迹。 数年后,有人偶入小南山,见一年轻妇人悠闲高坐树上,长发微卷,额间一枚枯叶纹,美艳异常。树下一青衫男子背负箩筐,眉眼温润,筐中立一幼子,伸手向树上女子讨要果实。世人这才得知柳傲竟一直隐居山中,与山间药师结为夫妻,并育一子,如今已有三岁。 众人听闻消息,暗中筹备数日后杀上山去,柳傲却刚好不在,面对一众凶神恶煞气势汹汹的仙家道门,药师只能任人摆布。柳傲回来的时候,等待她的只剩下躺在地上浑身冰冷的药师,和躲在药罐里吓得浑身发抖的南浔柳。 柳傲悲痛欲绝誓要为夫报仇,她一把火烧了小南山去往岑家,拿着在山上捡到的一具刻有岑氏家标的法器逼问是为何人所制。岑家家主岑岚,也就是岑语迟的父亲拒绝为其翻阅用来记录所制法宝灵器的台账“灵谱”,柳傲一怒之下杀人挖心,残害岑家满门后强取灵谱,并对照其上记载的人名一一寻往,对其门派展开大肆屠杀,所到之处,不留活口。 最终,柳傲被仙门百家合力铲除,而当时仅有三岁的南浔柳和岑语迟,就像人们所说的,被姗姗来迟的慕连带回了仙羽峰。 枯毒女柳傲,是与岑语迟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南浔柳,却是岑语迟这一生之中最好的兄弟。 岑语迟第一次失控的时候,南浔柳荒了一座山。南浔柳第一次发狂的时候,岑语迟烧了一个城。少年无数次并肩而立,身后是熊熊烈焰,身前是万丈深渊,无往不胜,所向披靡。 可南浔柳在外恶名昭著,实际却是个别说小动物,就是连花花草草都不忍伤害的大好人。 南浔柳自幼修习医术,离开仙羽峰之后便四处行医,所救之人可以百千为计,可世人却偏偏容不下他。南浔柳和岑语迟不同,外面的人咒他骂他,岑语迟依旧我行我素从不理会,但南浔柳就好像一只受了伤的蜗牛,将自己缩进壳里。
第17章 仙羽集 南浔柳终日将自己关在十丈府那个与世隔绝的幻境里,岑语迟见他无聊,便每日出府寻一些花花草草,连着根部那一小捧泥土一起挖出来用手托着带回十丈府。但十丈府气候特殊,与外界不同,植物难以生长,那些开得讨喜的花大多活不了几天便枯萎了,南浔柳便时常望着园中那一片枯萎的花草暗自神伤。 后来岑语迟也不去挖那些花花草草了,开始在外面抓一些小猫小狗小兔子,统统打断腿带回去,装作是自己路上遇到的受伤小动物交给南浔柳医治。可总是这样也没有办法,十里八村的小动物都瘸着一条腿,岑语迟自己也觉得自己伤天害理。 一日他路过村落,见有穷苦村民久病缠身无钱医治,便心生一计,遣手下四处去寻一些患有顽疾之人带回十丈府交由南浔柳医治。一般百姓大多不清楚南浔柳的身份,只当是世外高人,南浔柳也乐于悬壶济世、治病救人,闲下时便一门心思专研医术药理,慢慢地也有了一丝朝气。 直到有一天,一年轻男子背着一个少年前来投医,岑语迟将他带到南浔柳面前,可是已经太迟了,那少年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任南浔柳如何努力也是回天乏术。最终,那个少年死在了十丈府。南浔柳因此自责难当,夜不能寐,自己反倒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整个人却更加郁郁寡欢,人也消瘦了很多。 从那之后,十丈府便再也不许投医者进入。 …… 尹霄阳见岑语迟半晌只顾低着头一言不发,正准备离开,却突听得岑语迟说道:“尹大仙,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被人误会的,也没有在利用你。我……我业务不精,飞檐走壁的时候从天上掉下来,摔了,摔傻了,什么都记不得了,你……” “你脑子是真的有病。”尹霄阳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岑语迟被骂得一愣,然后便赶紧顺着尹霄阳的话说道:“是!我是有病!我脑子不好,尹大仙别生我气了好吗?我以后再也不偷东西了!” 事已至此,目前自己在仙羽峰也只能顶着陈琛的身份行动了。好在这个陈琛只是臭名远扬,样貌并不为人熟知,自己这些日子低调行事也不会太难过,事后找个机会离开仙羽峰便可正常行动。 只是他搅和这么一圈,受到影响最大的就是尹霄阳了。 其实卫空和那卫氏兄弟说的没错,尹霄阳带陈琛前来仙羽峰实在是不妥,要不是自己先前因为救人受了伤,而且有其余三个首徒作证,这个与逆徒陈琛勾结的罪名直接扣下来,尹霄阳真的百口莫辩。 尹云络再怎么说也算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自己消失这么多年,刚出来就坑了他大侄子一遭,以后见面也不太好解释。而且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也看得出尹霄阳这孩子虽然有些脾气,但是本质单纯,如果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拍拍屁股走人,尹霄阳可能会在对人的信任方面钻牛角尖,实在是太不地道,岑语迟自己也不愿意留下什么麻烦,还是摊开了直接说明白对别人对自己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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