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还未沸腾,小少君便囫囵将茶放进去,用竹夹随意搅和两下便倒进茶盅中。 烹好了。 知天拂价格不菲,简直暴殄天物。 夙寒声这等穿衣束发都要伴生树代劳的,哪里懂烹茶,但前世崇珏那等恶煞的大魔头很懂附庸风雅,平日杀了人后就在那假模假样烹茶。 烹烹烹,烦死了。 戚简意注视着小案上夙寒声推来的一杯茶,想了半天还是没喝,他轻声道:“少君生辰礼一过,今日我也要回寒山宗了。” 夙寒声口中苦得品不到茶味,直接闷了一大杯,诧异道:“师兄不多待几日了吗?” “不叨扰了。” 夙寒声点点头,乖巧地捧着茶杯笑,烟煴似的茶雾弥漫眉眼间,一身白衣衬得罕见得冰清玉润。 “好,总归九月闻道祭也能见面,师兄可千万要去呀。” 戚简意被夙寒声这个笑晃了下神。 始终一言不发的戚远山瞧见夙寒声人畜无害的笑容,却浑身打了个哆嗦,脸色更加苍白。 他有数次都想告知戚简意这位小少君的真面目,但每次想张口,喉中的异物便蠢蠢而动,吓得他整日如惊弓之鸟,不敢入睡。 夙寒声没等到应答,疑惑道:“戚师兄?” 戚简意这才回神,几乎狼狈地垂下眸,眸中闪现一抹厌恶——不知是厌恶鸿案契还是夙寒声。 “嗯,好。” 夙寒声眉眼全是笑意,但细看下那弯着的眼眸里冰冷一片。 两人只说了几句话,外面便传来一阵脚步声,长空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手中捧着一枚巴掌大的灵芥。 ——那灵芥宛如倒扣的琉璃碗,透过层层结界隐约可见其中有一株闪着寒光的崔嵬芝。 戚简意一怔。 千年崔嵬芝? 前几日夙寒声虽答应将千年崔嵬芝送与他入药突破元婴境,但仙君所留仙品灵药太过贵重,徐南衔和谢识之定会拦着。 戚简意本没觉得夙寒声会真的拿到崔嵬芝,没想到…… 饶是戚简意道心坚石,见到此等灵物,仍不受控制地心中悸动一瞬。 得到千年崔嵬芝后,元婴境指日可待,寒灵根更能上一层台阶。 戚简意合眸眼下眸中罕见的觊觎,淡淡道:“那我等便先告辞了。” 他起身欲走,以退为进让夙寒声主动提起赠与之事,不会显得急于事功。 果不其然,夙寒声叫住他:“戚师兄……” 戚简意回头:“少君?” 长空一把抱住灵芥,胆大包天瞪了夙寒声一眼,满眼写着“少君是想四师叔的揍了吗”。 那么上赶着想挨? 夙寒声却朝他一指:“长空先把崔嵬芝送到我内室去,晚上我要抱着睡——戚师兄等等我,我送你出宗。” 长空一愣:“……啊?” 戚简意本已被欲望高高吊起的心脏倏地一紧,怔然看向夙寒声。 送去……内室? 整个寒茫苑陷入一阵死寂。 夙寒声没心没肺地抄起一把伞,砰地撑开,回头朝戚简意言笑晏晏:“走吧,戚师兄。” *** 应煦宗前宗的如归楼外。 谢识之颔首,满脸为难道:“……世尊恕罪,您也知晓,少君身负剧毒,时不时便要发作,今日碰巧身子不适,一大清早连床都下不来,伴生树都蔫得耷拉叶子。” 崇珏一袭素袍,站在廊下淡淡看他。 谢识之硬着头皮添油加醋一番,心道:回去后我就去寻道君告小少君的状。 崇珏许久没有回答。 谢识之也颇觉得心虚,壮着胆子抬头一瞧,发现世尊清幽幽的眼眸正看向不远处的密林山阶。 谢识之疑惑地转身看过去。 应煦宗修砌的青石板山阶尽头,一行人溜达着而过。 谢识之定睛看去,脸突然绿了。 寒山宗的几个弟子行走在山阶间,那个传闻中沉着端静、百年难得一遇的寒灵根戚简意此时却罕见的神色难看,像是被羞辱了一番似的,浑身紧绷着强忍着什么。 在他身边,方才还“下不来床、伴生树都蔫得耷拉叶子”的夙萧萧正撑着把花里胡哨的伞,颠颠地在山阶上蹦跶,同戚简意叽叽喳喳。 “我四师兄已是元婴期,戚师兄才金丹,被伤了定是很难痊愈,回去可要好好养伤呀。” 戚简意看不出夙寒声到底是真没心没肺,还是有意“羞辱”,脸色更难看,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崇珏立在梧桐树影下,安静注视着笑意盈盈的夙寒声,不紧不慢拨动手中的菩提佛珠,墨青眼眸看不出情绪。 谢识之:“…………” 吾命休矣。
第9章 前尘往事 夙寒声叽叽喳喳地走了。 饶是谢识之性情再淡然,此时也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少君,呃,少君……” 他编不出来了。 崇珏看他。 “少君顽劣。”谢识之干咳一声,硬着头皮道,“还是爱玩的年纪,世尊勿怪。” 夙寒声虽然平日颇为没谱,但谢识之却没料到他连须弥山世尊的场子也敢砸。 世尊虽然慈悲良善,但身居高位多年,此等冒犯必定勃然…… 崇珏语调清润,淡淡道:“既爱玩,那便让他玩个够,午后再来。” 谢识之:“……” ……大怒? 谢识之愕然。 竟然没有丝毫动怒? 崇珏说完,素色裾袍轻缓翻飞,转身欲回如归楼的佛堂。 谢识之还在怔然,却见清冷疏淡的世尊脚步突然一顿,从袖中拿出个小盒,屈指一弹轻轻飞至谢识之面前。 谢长老双手接过,肃然道:“世尊,这是?” 是责罚夙萧萧欺瞒尊长的法器? 还是让少君罚抄的经书? 亦或是…… 谢识之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还是说这是须弥山法器苦行芥,世尊震怒要将夙寒声抓去历练心境,学完规矩才能出来? 据说须弥山佛修生出魔障后,去苦行芥中历练苦修一遭,出来后便六根清净、皈依佛门。 谢识之越想越多,几乎拿不稳这小小的盒子。 崇珏道:“牛乳糖,萧萧自小爱吃。” 谢识之松了口气。 原来只是牛乳糖,那就放心…… 等等,什么玩意儿?! 崇珏已重回佛堂中念经。 ……只留谢识之恭恭敬敬捧着那个带着奶甜香的盒子凌乱不已,许久无法回神。 天道昭昭,定是在做梦。 *** 夙寒声高高兴兴欣赏了一路戚简意面如菜色的脸,欣赏够平日里冷若冰霜不动如山的少年憋屈得几乎维持不住假面,这才优哉游哉哼着小曲往回走。 说来也怪,明明昨日凤凰骨便要发作,今日可倒好,如此烈的太阳他撑着伞竟然没有半分不适。 刚回到寒茫苑,伴生树温顺地贴过来,帮他将屋舍的门打开后,一袭黑衣的男人正坐在连榻上沏茶,似乎等候多时。 是谢识之。 夙寒声抬步进来,温顺道:“谢长老好。” 谢识之抬手让夙寒声坐:“戚少爷走了?” “嗯。”夙寒声莫名心虚,“刚走,我这回连崔嵬芝的一片叶子也没给他呢。” 夙寒声心里门儿清,徐南衔总是嚷嚷着要找大师兄来收拾他,大部分只是虚张声势罢了,但谢识之不一样——他是真的会告黑状,甚至会添油加醋,把夙寒声犯得小错夸大十分。 “戚少爷乃应煦宗贵客,少君理该相送,清晨缺席讲经也无可厚非,世尊并不会怪罪。”谢识之似笑非笑道,“午后少君可还有好友要送?” 夙寒声:“……” 伶牙俐齿的夙寒声被噎了下。 谢识之恩威并施,又缓和下神色来,从袖中拿出崇珏给的牛乳糖,温声道:“我记得幼时少君可粘世尊了,佛珠的软线都被你啃断好几根。瞧,这么多年过去,世尊还惦记着你爱吃牛乳糖,特让我给你送来。” 将盒盖打开,里面果然有十几颗雪白的方块乳糖,一股甜丝丝的香味扑面而来。 夙寒声嗅到那浓烈的奶香,眉头轻轻蹙起。 又不是三岁孩童了,竟然还拿哄小孩的招数来哄他? “我不爱吃糖。”夙寒声将盒子推回去,“我四师兄爱吃甜食,长老待会带去给师兄吃吧。” 谢识之眸光微沉。 这便是变着花样地拒绝了。 夙寒声不想去见崇珏,装模作样地捂着嘴咳了几声:“这几日跗骨许是要发作了,我着实不适,想先回去躺着休息。” 若是徐南衔早就暴跳如雷骂他了,可谢识之却只是淡淡注视着夙寒声,既不拦也不劝,沉默好一会,温和笑了笑。 “好,少君身子要紧,让长空熬了药,喝了再睡吧。” 夙寒声总觉得谢识之这个笑很意味深长,犹豫半晌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内室了。 谢识之喝了口茶。 在外面听了半晌的长空探出个小脑袋来,讷讷道:“长老,真的不让少君去佛堂吗?” “少君之尊,他既不愿,我哪里能用强?”谢识之笑着道,“……将应道君的传讯符拿来。” 长空:“……” 嘴上说着不用强,私底下却要给少君大师兄告黑状? 不愧是谢长老。 *** 如归楼的佛堂灵芥中。 崇珏闭眸念佛参禅,小香炉的檀香袅袅而上,荡荡悠悠萦绕周身,一只莲花纹玉匣放置小案上,盒子未阖严实,隐约露出琉璃佛珠的一角。 佛珠拨转数百圈后,已过午时,夙萧萧仍旧没来。 气性倒是挺大。 崇珏拨动佛珠的动作停住,缓缓睁开眼,注视着飘忽不定的香线许久,无声叹了一口气,如雪雾的身形倏地消散原地。 ……连一绺烟雾都未惊动。 寒茫苑内室,夙寒声喝了药躺到床上。 许是神魂稳固,这回他睡得又缓又沉,迷迷瞪瞪间嗅到一股奇特的气息,好像有人轻轻触碰自己眉心。 ……像是冰雪和菩提花纠缠,伴随着须弥山禅钟之音,意识沉浸入梦。 梦中漫天白雾,说不出味道的清冽雪香随风而来,将夙寒声披肩的长发拂起。 视线似乎极矮,夙寒声茫然一抬头,就见一个看不见面容的男人端坐旁边,手中琉璃佛珠轻轻拨动,清脆声带着令人心安的禅意。 夙寒声听到正在牙牙学语的孩子脆生生道:“叔、叔父。” 佛珠停止拨动,男人低眸看他。 “嗯?” 夙萧萧小声说:“想吃糖。” 叔父沉默。 夙萧萧以为他会像四师兄那样不给他吃糖,赶忙摇摇头:“萧萧!萧萧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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