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蒋玉松开手,迟燎才慢慢又拿过烟头,揉皱,扔掉,轻飘飘吐出几个字:“起泡了。再来一个?” 口吻仍是不疾不徐的薄凉,仿佛只是被什么东西轻挠了挠,甚至嘴唇扬起,像是被取悦到。 他不怕烫也不怕痛,甚至乐在其中,蒋玉又一次得到了验证,低声咒骂:“疯子。” 迟燎站起身,对这个从小就有的称号不置一词。 在露天阳台,能听到很重的海潮和山林声,淹没了蒋玉话语里极深的轻蔑和恨意:“真的很心疼你那个结婚对象,不知道你是神经病、杀人犯,也不知道自己就只是个死人的替代品。” 迟燎气场骤然冷下。 他低头睨他一眼,下一秒,抬起腿就往轮椅上一踹。 轰—— 轮椅倒下,蒋玉从里面摔出来。 他狼狈地蜷起身体,像刚那根被揉皱的烟。 但人却放松地笑起来。 蒋玉就是想激怒迟燎。 若是迟燎总是那副烫伤都能风轻云淡的神情,他会觉得轮椅上的自己始终被俯瞰。他要确定他永远愤怒,永远小孩气性,永远不会控制情绪。 永远只能演个自己的躯壳,强装稳重却迷失于狐假虎威。 他知道什么话能让他心泛波澜。 摔倒的动静如此之大,佣人甚至是蒋龙康都循声往这边赶来。蒋玉边笑边说:“蒋燎,又是冬天了,冬天死了很多人对吧。” 寒风乍起,来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他话语不停, “你怎么敢在那儿举办婚礼?你妈在那儿,但我妈、我妹妹也埋在岛上,你怎么敢在她们面前举办婚礼?在她们面前你指望和你那替身的爱情有什么好运?” 迟燎单手拎着蒋玉衣领把他提起来,低头玩味地瞟了眼那双无力耷拉的腿。 这道讽刺的眼神就是蒋玉的逆鳞,他扬起手就准备扇迟燎一巴掌,又被迟燎快速抓住手腕。 他拎起他宛如拎起一片纸,却又像是暴戾的猛禽,手腕传来剧痛,蒋玉呼吸变得急促。 迟燎掐着他的手腕,强迫他手掌拍在他自己脸上。 “我不光敢在那儿举行婚礼。” 迟燎施力,用蒋玉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脸,像是在操控一个嫌弃的生锈木偶。 但眯眼笑得人畜无害,尤其是那颗虎牙,令人胆寒的乖, “我还要让你做我婚礼的座上宾。”
第24章 赤背 当年蒋玉结婚时,他和母家沈氏都觉得迟燎可怕晦气,担忧这疯子会直接掀翻典礼。故限制着他的行动,在仪式进行时也不允许他进场。 所以迟燎此刻这番话,蒋玉清楚,是在嘲讽当年他们这番行为——你的婚礼对我避如蛇蝎,但我的婚礼根本没把你当成威胁。 更是故意戳他的逆鳞:双腿残疾的他最厌恶待于人群之前,何况是“座上宾”。 他知道迟燎的软肋,迟燎也知道怎么恶心他。 迟燎把蒋玉又扔回轮椅,无视了赶来的蒋龙康的责骂,直接阔步离开。 上车看到手背上烫起的水泡,蒋玉的声音又绕在脑海,不免有些心烦气躁。 又点上根烟,他吸了两口,最后还是忍不住拿出小刀往指腹用力划了下。 感受到那丝锐利痛感,迟燎有些上瘾地眯了眯眼,这才放松舒畅了不少。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继续,驱车去找能让他心情更平和的人。 工作室内,白邦先和助理呆呆凝望着应云碎的背。 因为抱着双腿,头枕于膝盖上的坐姿,他露出如蝴蝶翼的瘦削肩胛骨,显得背上的色彩也如多了层起伏的笔触。 是的,色彩。左边近乎发光的白皙,右背则是一大片介于深红与紫棕的色彩,从右肩往下,淋漓错落地漫过肩胛骨和细窄的右腰,在腰窝展开,直达骶骨。 整张背就像以脊梁为界的两张撕扯又拼好的画布。一半雪白,一半深艳,冲突诡谲的绮丽。 众人有些沉默。 无法说一个人伤疤绚烂到艳情这种话,只能避免轻浮地真心夸赞好看漂亮,再小心翼翼协助他背上手工翅膀,感觉这背就是它注定的温床。 石雕包含泥稿翻模多个步骤,自然不是白邦先现在的安排。他今天是与模特初见面,本只想看看效果,揣摩纵深与空间。 但现在,他又惊喜地决定再画几张多角度速写拍几张相。 这个速度挺慢。白邦先投入工作,百无聊赖的小向小米被翅膀搞得少女心泛滥,就打算在外面捡点儿植物自己也来做。应云碎脸埋在双膝之间,在暖气氤氲中,有些昏昏欲睡。 没有真睡着,只是声音变得遥远模糊,后来不知谁喊“哥有个说是你未婚夫的人来啦!”他才睁开眼。 立马撞进迟燎眼睛。 迟燎应该已盯了他一会,对视时明显愣了下。 羽毛干花枝草构成的双翼几尽散开地坠于应云碎双肩,仿佛是要压垮他再包裹他,他像是要被太阳融化的美神,露出蛊惑人心的背。迟燎呼吸微滞。 他看得入迷,但又好像有些不爽。 不过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应云碎对视的感觉罢了。 “你俩都要结婚了?”白邦先惊讶道。 “已经结了。”迟燎抢先回答,语气有些硬。 像宣告。 “天哪那还叫什么未婚夫?”小米兴奋道,“该改口啦。” 改口什么? 迟燎望应云碎一眼,淡淡说:“没有,我一般叫云碎哥。” “哇偶。”小米双手握紧:“那他呢?” “他叫我——”迟燎顿了顿,学应云碎那种清淡又有些上挑的语调,“迟燎。” “哈哈哈!” 迟燎一本正经,不知咋的戳中了其他人笑点,连应云碎都因他这副老实的模仿勾了下嘴角,又不好意思地把头埋了埋。 气氛好像很和谐,虽然迟燎仍一副略不爽的僵硬脸。但小向小米邀请他帮忙做手工时,他也没有拒绝,甚至提出建议:“这些树枝不可能撑起翅膀框架的,太短太脆了。” “啊那可以做什么?” 迟燎扫了眼她们在外捡的残枝败叶:“可以做个小弓箭。” “你来你来!” 迟燎看了应云碎一眼,后者还在安静当模特。他便把西装脱了领带解了,绷着西裤盘腿坐了下来。 应云碎一动不动,刚好能无所事事看迟燎做手工。手指翻飞,竟很快就把那些又脆又细的小树枝编织起来,长长短短好几捆,神态又是敲键盘时的那股专注。 他手很巧。 小米小向与迟燎搭话:“帅哥你手背咋了?” “不小心烫伤了。”迟燎冷淡。 “你鼻梁好高,你是不是也混血?” “随便瞎混了点。” “混了哪儿?” “就欧洲那坨。”迟燎面无表情捡起几张混乱堆叠的唱片CD,“这个还用吗,不用的话我可以把它剪了吗。” “你随便用。”小向捞回话茬,对小米说,“山鸦老师也是混血,今天怎么感觉这么多混血。” 小米:“山鸦既然是混血肯定长得也很好看吧,我以前听她这名字还一直以为是个山野村夫呢。老师你知道她为啥取这化名吗。” 不远处的白邦先摇头,说他只是强攀个师妹关系,其实不熟。 “艺术家取名都很随意呀,山鸦那些作品名我都不懂啥意义。” “《明天的孩子》还是很明显吧,就隐喻人的明天终究是回归自然又被自然束缚。期刊不都这么写吗。” “我看未必。帅哥你觉得呢?” 迟燎一副艺术白痴的敷衍口气:“可能就是想雕刻她孩子未来的模样吧。” “哈哈哈你好搞笑。” 应云碎一直安静听着,到这时睫毛颤了下。 他也无数次试图通过名字解读山鸦的作品,但从没有过迟燎这么直白简单的想法。 但不知怎么,迟燎这么一说。 他真觉得那三尊雕像蕴藏种柔和的母性。 混血…… 他有些疑惑地盯着做手工的人。 迟燎不到二十分钟就做好了把筷子长度的小弓箭。 几捆编织好的树枝构成箭身,利用工作室各种彩色布料固定让其拥有一定曲度,小米贡献的橡筋绳则是弹力部分,细小的树枝和花茎都可以变成“箭”,穿过和固定在CD光盘的洞堆叠的小通道里——那是应云碎觉得最巧妙的部分。 他还没有粘花装饰,女孩们已经玩得不亦乐乎,用小树枝射来射去。 应云碎这边结束时,小弓箭又回到了迟燎手中。两人往迟燎停车的地方走。 迟燎像个淘气的孩子玩弹弓,边走边把树枝轻轻往应云碎身上射,射不到又自己捡起。 应云碎觉得他幼稚得不行,边活动有些僵硬的肩背边轻声问他:“怎么不开心?你手上的烟头伤是你爸搞的吗?” 迟燎闷声不响玩着他的新箭,竟是根漂亮小雏菊,应云碎怀疑这是从翅膀上抠下来的。 应云碎:“你说话。” 一周前应云碎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敢对一个未来反派说出这三个字。 好像昨晚和迟燎一起睡了一夜后,他又不知从哪儿多了些勇气。 迟燎就说话了,眼睛黑不溜秋,口气委屈责备:“你脱衣服把背给他们看。” “?”应云碎愣了秒。 他以为是迟燎遭遇了啥婚礼阻拦,哪儿成想是因这闷闷不乐。 但他必须要声明:“你是觉得我不能脱吗。” 温柔却冷淡的口吻。 先不说他只是为了当模特脱掉上衣,在他看来这种自由也不应该被结婚对象管束,即便在这个世界,炮灰好像就是为反派而诞生,但作为个体,应云碎不愿靠迟燎的意愿喜怒存在。 “不是。”迟燎穿针引线般摆弄着小雏菊,“就他们看得比我久,我来晚了几分钟。” “……” 应云碎便解纽扣:“那我现在脱了再给你看几分钟?” “那倒不用……”迟燎抬眸看应云碎真有要脱的意思,忙去按住他的手,脸红起来,“你干嘛呀云碎哥!” 应云碎又笑了:“小鬼。” 迟燎悻悻挠起下颌骨。 其实他是这世上最早看过应云碎背的人。 毕竟他们睡过。 应云碎当时才穿来有些断片迷糊,却也记得迟燎如何在伤疤上轻抚。他不记得他们说过什么,但记得他全身上下都有吻痕,偏偏背上没有。 迟燎心情似乎又明朗了起来,把雏菊安上准备再拉小弓:“云碎哥你伸手,我来射你。” “。”应云碎忙遏制脑中回忆,摊开手明知故问,“干什么。” 橡筋绳轻轻一弹,小雏菊咻得一下飞到应云碎手中。 挂在根茎上的东西流星般滚落到手掌,应云碎被那道璀璨光芒惊得双掌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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