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级哨兵说到这,话头忽然顿了下,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他似乎没想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迟疑了片刻,才又问杜槲:“你家那个缄默者,他不怕疼吧?” 杜槲捂着喉咙,脸色变了变,忍着疼沙哑出声:“不……他不怕。” “那我去给你叫。”A级哨兵说,“你别说话了,点头摇头就行了。” 杜槲这才脱力地坐回去,冷汗涔涔地点头,心底却生出点点隐约不祥预感。 ……他的言语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生效了? 明明他不过就是随口编了一句话,想要把其他人糊弄过去! 为什么他喉咙居然真变得这么疼?! 杜槲如法炮制,不停对自己重复不疼,却发现这句苍白的言语根本全无力量,缓解不了哪怕半点疼痛。 他转而开始盼着A级哨兵去叫时润声,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 时润声去做村子里的委托了。 ——这种委托不同于任务,不限制年龄和职业,大都相当琐碎,除了送信跑腿就是帮人捉跑了的小猪,要么就是救困在树上的猫。 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往往一、两件能搭进去大半天时间,还折算不成多少贡献。 放在平时,杜槲是绝不会允许时润声做这种委托,来耽误小队的正事的。 “一个小孩,他想做就让他去做呗。”有哨兵皮糙肉厚,半开玩笑,“杜队,你忍一下,伤风能有多疼,总比被咬穿喉咙强多了吧。” 哨兵无心随口,只不过是那么一说,杜槲却脸色骤沉,霍地站起来。 那哨兵吓得愣了愣:“怎、怎么了?” 杜槲死死盯着他,直到确认了这个哨兵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才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坐回去。 ——虽然到现在为止,时润声还只被作为缄默者使用了一次,但杜槲却是有着两世的完整记忆。 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时润声被纳进领域支配,替眼前这个哨兵转移的伤害,就是被猛兽咬穿了喉咙。 时润声躺在地上,睁着眼睛,血把层层落叶洇透。 那个哨兵一边心有余悸地摸着喉咙说“好险”,一边爬起来,问杜槲:“杜队,他们缄默者是真不知道疼,也没害怕没感觉,是吧?” “当然。”杜槲带队离开,“不信的话,等他追上来,你自己问他。” 时润声当然回答不了。 小缄默者那一次的伤口恢复得极慢。 虽然第二天就归了队,外面的皮肉也长好了,但里面的伤却一直都没好。 直到半个月后,时润声喉咙里的伤才好全。 …… 杜槲也不是一次都没哄过时润声。 再好用、再听话的血包,也不可能经得住一味的消磨。 小缄默者恢复得越来越慢,就说明他的意识领域越来越弱,就该哄一哄了。 杜槲偶尔也会给他拿药,会督促时润声忍着疼,把促进伤口恢复的药喝下去。 他告诉时润声,自己不喜欢听时润声说疼,只是因为不忍心。 ——当然,这完全是假话。 杜槲不允许时润声说疼,是因为这也是“缄默者的使用方法”。 只有缄默者把疼痛都吞下去,伤害转移的效果才最好,才能让更多的人心安理得地无视他受的伤。 “虽然不忍心,但没办法,对吧?”杜槲说,“这是你的天赋,你生来就适合干这个。” “如果可能的话,我宁可自己来承担这一切。”杜槲说,“哥哥也想替你疼,可我不是缄默者。” “如果你本来能救一个人,但你没救他,你也会觉得愧疚。” 杜槲问他:“小声,你能理解我,是不是?” 小缄默者捧着那一碗尚且冒着热气的药,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往下吞,坐在树下,视线没有焦点。 杜槲甚至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他的耐心告罄,皱了皱眉,压着脾气把人拽起来:“时润声?你听见了吗?我在和你说——” 他被那碗药烫了一下,甩着手向后退开。 那个越来越古怪的小缄默者捧着药,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小声重复“好吵”。 …… 时润声一直到傍晚才被找到。 杜槲带人找到他的时候,小缄默者甚至还在勤勤恳恳地做委托。 委托人是隔壁村的小男孩,任务是帮忙把捡到的小鸟放回树上的鸟巢,报酬是三个超级大土豆。 小缄默者在上一个“寻找跑进林子里的七只小猪”的任务里耗时太久,又因为太专心,没顾得上看时间,所以才一直到现在都没归队。 杜槲的嗓子越来越疼,几乎真像是被什么獠牙给咬穿了,稍微一动就疼得满身冷汗,不得不放弃了做任务,带着小队来找他。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傀儡师还在暗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下手,杜槲甚至不想队伍里的其他人跟着。 他现在的言语毫无力量,这件事一旦暴露,就会在顷刻间失去队伍的信任。 杜槲疼得走不稳路,只能靠A级哨兵搀着,死死咬着牙盯住时润声,神色沉得仿佛能滴出水。 他疼得快死了,时润声在这跟别的村子里的小孩玩。 不过是被那个傀儡师抓走了一个晚上——那个见鬼的傀儡师,到底够给这个小哑巴脑子里灌了些什么! 难道他给时润声下的那些暗示,植入的那些记忆,这会儿就都不好用了?! 杜槲盯着时润声,恐惧、死过一次的不甘、加上疼痛的刺激,让他胸口的怨愤灼着喉咙,恨不得立刻就让哨兵把这个小哑巴抓过来。 但缄默者是不能这么用的。 如果不能让缄默者拆掉心防,就算是再强的向导,也无法用言语支配他们。 那个小男孩既不是哨兵也不是向导,只是个毫无力量的普通人,抱着三个大土豆和两只从巢里掉下来的小鸟,畏惧地缩到时润声身后。 时润声迎上杜槲的视线,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绷紧,但他还是向前走了一步,把男孩挡在身后。 小缄默者脸色发白,他猜到自己可能是离开太久,惹杜槲哥生气了:“哥哥……” “小声。”杜槲说,“跟我回家。” 杜槲这一路拼命给自己下暗示,又忍着刀割似的剧痛喝了一整碗药,这才勉强能说话:“哥哥有事找你。” 他现在连言语都没有力量,就更不能硬来,只能想办法哄得时润声心甘情愿打开领域,模拟他的声音进行伤害转移。 ——要让小缄默者答应这件事,杜槲倒是有信心。 时润声不会拒绝的,毕竟对时润声来说,杜槲是他无论如何都想亲近的家人。 时润声到死都想回家。 只不过是过了一天,杜槲不信这件事会有什么变化。 果然,在听到他说这几句话后,小缄默者的眼睛就跟着无声亮了亮。 杜槲松了口气,正要去拉时润声的手臂,小缄默者却向后退了一步:“对不起……哥哥,我想请您稍等我一下。” 时润声解释:“我的委托还没有做完,很快,一小会儿就行了。” 时润声回头看了看小男孩和小鸟,小声说:“我很快就跟您回去,您……” 杜槲胸中的火气骤然炸开,目光几乎变得瞬间冷沉。 如果是在平时,时润声坚持要做这样一个不值一提的委托,杜槲并不会发作,只会冷淡时润声几天,让他自己想清楚。 可今天不同。 今天的事态一再超出控制,已经开始濒临杜槲理智的底线。 他无法忍受的,是自己的言语失去力量、自己莫名其妙地会受自己说出的话影响,是一向听话到战战兢兢的时润声,竟然也敢跟他提要求跟条件。 这些叠加在一起,燃烧的怒火已经灼尽了他的理智,杜槲眼里尽是血丝,抬手就重重挥向那些碍事的乱七八糟:“跟我回去!时润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肖似上一世的、将他的手震开的坚硬触感,让杜槲一瞬间生出强烈的恐惧,甚至以为下一刻就会被夺去性命。 可没有。 没有掉落的兜帽,也没有木制的傀儡。 挡住他的手的,是时润声本能展开的领域。 时润声用领域护住了小鸟、大土豆和身后的男孩,那道领域本该对杜槲毫不设防,此刻却仿佛坚不可摧,将杜槲的手震得生疼。 小缄默者自己似乎也被吓得不清,定定站在原地,脸色苍白一动也不敢动:“对不起,我——” 杜槲死死盯着他,大概是被怒气吞没到极点,反而笑了出来。 “时润声。”杜槲说,“你就这么对我,是吗?” 他低头看着时润声:“我陪你休息,陪你练习,在你生病的时候照顾你。” “遇到危险的时候是我保护你,替你包扎伤口,把你带回家。” 杜槲问他:“你对我展开领域?你对我设防?在你心里,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供你吃穿的人?你有良心吗?” 放在平时,这些诛心的话,已经完全足以将懂事的小缄默者在愧疚上钉死。 杜槲说了这么多话,嗓子已经疼得要命,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时润声,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却只是茫然。 时润声茫然地站着,视线没有焦点。 杜槲在一瞬间生出疯狂的惶恐不安。 他顾不上其他,大步过去扯时润声的胳膊,想要不由分说先把人带回家,却听见时润声小声问:“……包扎伤口?” “当然!”杜槲沉声说,“你不记得了?你的伤口难道不是我包扎的吗?!” 时润声是记得的。 ——更准确地说,时润声是记得“我帮你包扎伤口”这句话,这句话一直都在他的记忆里。 可时润声第一次见到这句话对应的画面,却是在一个湖边的小院,在榆树下。 有银线轻轻牵他的手,教他怎么给绷带打结。 杜槲不知道他在出什么神,扯着他就要走。 那小男孩被时润声护着,正趁机悄悄去爬梯子,想要把小鸟放回巢里。两相拉扯间,梯子跟着晃了晃,男孩的手被吓得一抖。 两只圆乎乎的小雏鸟刚被托到巢的边缘,就朝地上滚落。 男孩急得大喊,小缄默者的神色倏地变了,连忙挣脱拉扯扑过去,却眼见已经要来不及。 ……银线托住了差一点就要摔在地上的小缄默者。 两只小团子似的小雏鸟,被银白细线织成的网兜住,还浑然不觉逃过一劫,在软软的网兜里好奇地探头探脑,叽叽喳喳活泼地叫个不停。 网兜慢悠悠升上去,把两只小鸟团子骨碌碌倒回了巢里面。 在看清银线的下一刻,时润声的眼睛就倏地灿亮。 他抬起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正坐在树枝上低头看的傀儡师,蹦着用力招手:“您是来绑架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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