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润声把穆瑜认定是朋友, 他暂时借这里当成家,又被这个家无声地安静接纳,于是他的领域足以守护这里。 小缄默者终于有家可回,于是在月光底下,看清蔓延的裂痕。 穆瑜睁开眼睛。 他摸了摸小小的缄默者,想要开口说话,却被满满拥住。 时润声仰起头看他,小缄默者在他的怀里战栗,不知道是因为谁的痛楚——缄默者身上都会有裂痕,倘若不闻不顾,迟早会碎,时润声并非真正死于古兽灵的攻击。 在獠牙穿透那具小小的身体之前,那里面的意识已经因为一片树叶落在肩头的重量,无知无觉地碎裂,变成了一片映着月光的露水。 “疼吗?”小缄默者触碰着他的裂痕,清澈柔软的声音微微打颤,“很疼吗?” 穆瑜说:“很疼。” 时润声问:“疼的时候要怎么办?” 穆瑜摸了摸他的头发:“可以哭。” 傀儡师单手撑着地面坐起,小小的缄默者被他一只手护在怀中,背后是跳跃的明亮火焰,既暖且烫,干透的枯枝烧出火来,火星散在夜风里。 “您知道要怎么哭吗?”时润声问,“我能怎么帮您?” 年轻的傀儡师坐在草地上,低着头看他,轻轻摇头。 时润声也不会,这是项帮不上忙、对队伍没有用处的技能。 他不回答疼,不说害怕,种在他意识里的暗示,早让他忘记了哭的方法。 时润声只能替他治伤,按照傀儡师教的,帮忙“包扎伤口”。 时润声从没包扎过伤口,这个世界的哨兵和向导可以凭借言语的力量治伤,他自己的伤放在那里不管,过一段时间也能痊愈。 小缄默者专注地学着消毒清创、上药包扎,替傀儡师处理好右膝上的伤。 他被银线轻轻牵着手腕,一样一样认真记住动作,又被一只戴了手套的手覆在头顶。 时润声被揉了揉头发,抬起头,迎上傀儡师安静的黑色眼睛。 银线打开木箱,翻找出一块纯棉手帕,一点一点擦去他额头上的汗。 “我不累。”时润声抱住他,“谢谢您。” 年轻的傀儡师摸摸他的头,握住小缄默者垂在身侧的手腕。 他挽起时润声的袖口,露出下面的苍白手臂。那些裂痕虽然尚浅,却像是树干被人环剥了树皮,又在烈日的曝晒下干涸开裂。 时润声有些不好意思,赶快把袖口放下,摇了摇头:“不要紧,它们不疼。” “对不起。”时润声道歉,他想用袖口把手腕上的裂痕遮住,“这很不好看……” 银线的动作比他更快,灵巧绕过时润声的手腕,来回穿梭,打了个极为精致的复杂绳结。 时润声的注意力完全被银线吸引,不由自主地跟着抬头,看到银线的另一头缠在傀儡师手腕上。 小缄默者屏息凝神,记了半晌:“这是……一种治疗吗?” 穆瑜摇了摇头:“好看。” 小缄默者:“……” 年轻的傀儡师低着头,眼睛里透出点笑。他像是找到了件非常有趣的事,就擅自用银线把小缄默者缠得漂漂亮亮,浑身都是蝴蝶结。 时润声原本还满腔不安,也被闹得既着急又忍不住笑,红着耳朵用力抿嘴角,小声劝:“您不要玩了,您要休息……您伤得很重。” “是谎言。”傀儡师用银线给他扎小辫,“傀儡师天生擅长谎言,我没有受伤。” 时润声的表情认真下来,摇了摇头。 小缄默者握住傀儡师的手,他摘下那只手套,把额头贴在温暖的手心:“这句才是谎言。” ——缄默者有无需用言语交流的方式,他们的很多对话不需要声音,谎言并不能造成干扰。 “您很疼。”时润声说,“我知道这有多疼。” 他的声音很轻,这几个字刚出口就消失在空气里,意识里的某层屏障不准他把这些话说出来。 但小缄默者还是继续向下说:“我忘记要怎么哭了,我以前会的,如果我还记得就好了,就能教您。” “爸爸妈妈走的时候,我梦见他们,哭了一晚上,醒来还是想哭。”时润声发不出声音,低着头,一句一句说给自己听,“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您可能不知道……” 银线把扎起来的小冲天辫松开。 傀儡师轻轻摸他的头发,把小小的缄默者圈进胸口。 “我知道。”穆瑜说。 时润声在他的怀里轻轻发抖。 小缄默者抬着头,睁着眼睛不说话。 澄澈干净的眼睛流不出泪,只有茫然到自己都不清楚来由、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的难过。 “有的时候。”时润声最后轻声说,“我会有点难过。” 因为意识里的禁制,他说不出声音,这几个字在被尝试着表达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融化在空气里。 但傀儡师点了点头,年轻的傀儡师用银线打开酒囊,倒出一点槐花酿。 时润声接住那只小小的酒杯。 他听见傀儡师问:“我想绑架你,可以吗?” 时润声怔了下:“什么?” “绑架。”穆瑜说,“我们去找,让人不难过的方法。” 现年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牢记自己的设定,尽职尽责补充,给出另一个选项:“或者毁灭世界。” 时润声慢慢眨着眼睛,一点一点理解这句话。 他们坐的地方离那棵榆树稍远,离墙稍远,离小木屋也不近。 火安静燃烧,大狼狗竖着耳朵放哨,抬头是渺远静默的深蓝夜空,风把草叶拢得像是层柔软的地毯。 ……按理来说,这该是很容易让人觉得孤单的场景。 热闹的聚会不会叫人孤单,熙熙攘攘村落不会叫人孤单,家里晚饭升起的炊烟不会叫人孤单——按道理来说是这样的。 小小的缄默者捧着酒杯,琥珀色的酒浆里倒映着月亮,说不定是滴进了露水,漾出一点点涟漪。 傀儡师拿着另一个酒杯,低下头来看他,他们的杯子里装着槐花酿,盘膝坐在跳跃着火星的夜风里。 这是时润声最不孤单的一个晚上。 “我很想答应您。”小缄默者坐在草地上,他依旧说不出声音,像是在无声地低喃,“我非常想……” 银白色的细线绕上来,圈住他的小拇指拉钩。 “那就说定了。”年轻的傀儡师说:“每天一个小时。” 时润声惊讶地抬起头:“绑架吗?” 傀儡师点头:“我每天会绑架你一个小时。” 时润声也并不是一直都在给杜槲的队伍做血包。 小缄默者把每天的时间都安排的很满,锻炼体术、提升医疗专精、看任务资料和手记、练习和自然沟通自己的领域……这都是时润声每天一睁眼就会做的事。 除了这些,时润声自己也要做任务,他已经有不少力所能及的任务。 他不认为父母做错了,那次任务原本就没有更好的解法,不论怎么指挥,都得不出更好的结果。 有许多事都是这样——这个道理他从小就懂,不是所有事在竭尽全力之后,都能得到好结果。 但这也不影响时润声从墓碑前站起来,接过属于父母的责任,弥补那场任务带来的损失。 “有错”和“为此负责”原本就没有关系,时润声做这些,只是因为他是那场任务的指挥者的儿子。 那些宣扬着“你做这些就说明你心中有愧”的人,才是在逃避和推卸责任,是在试图用那些所谓的罪责,将他变成一只听话的提线木偶,一只可供驱使的傀儡。 小缄默者抬着头,干净的眼睛睁圆,几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的确是一位来自异乡的缄默者和傀儡师。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每天只绑架别人一个小时。 “你必须跟我走,我们去做不难过的事。” 十九岁的反派大BOSS,说起话来相当不好商量:“不能更短了。” 如果被绑架者不同意的话,正在叛逆期晚期的反派大BOSS,说不定就会跑去毁灭世界。 “不用更短!”时润声急忙开口,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和银线拉钩,“我很愿意……欢迎您来,欢迎您来绑架我。” 时润声鼓起勇气,他酝酿了很久,才又小声说:“如果您不忙,又不急着走的话,请您每天都来绑架我,好吗?” 被银线敲着手腕提醒,小缄默者连忙郑重坐直,捧起手里的小酒杯,和傀儡师轻轻碰杯。 他一口气把加了月亮和花火的槐花酿全喝干净,因为喝得太急,被呛得咳了半天,揉着眼睛抬头,看见年轻的傀儡师眼睛里的笑。 小缄默者的耳朵通红,热腾腾地低头抿嘴,又不好意思又高兴,一个劲儿地用手揉眼睛。 “我送您回去休息吧。”时润声说,“您伤得很重。” 他其实很想在这里,就这么安静地多待一会儿,守着温暖明亮的火堆,看天上的星星。 但异乡的傀儡师身上还有伤,是不该就这么坐在外面吹风的。 时润声站起来,招呼大狼狗回火堆旁。 小缄默者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变得非常稳定。 这种情况下,缄默者的领域不会再被探知,没有任何人能够觊觎。 傀儡师摇了摇头:“只是些旧伤。” 时润声坚持:“旧伤也是伤。”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件事:“还没好的伤,都一样会疼。” “您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小缄默者说,“请交给我,我很想帮您的忙。” 傀儡师没说话,只是用银线把小缄默者托着举高,上下左右晃一晃,接住一个掉下来的烤红薯。 时润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笑出来,他一落在草地上,就立刻跑过去,抱住新朋友:“对不起,是我疏忽了……受伤以后是需要吃东西的,我这就帮您烤。” 傀儡师用银线慢吞吞写字。 时润声探出头来看,抱住他笑着点头:“没有问题,会烤得焦一点。” 小缄默者从没这么活泼过,时润声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了,熟练地找银线帮忙一起烤红薯,还试图用银线给大狼狗扎小辫。 大狼狗被扎了一脑袋小揪揪,懒洋洋晃着尾巴,打着哈欠任凭他折腾。 时润声在心里想,等明天被绑架那一个小时,他一定不只带红薯,还要带土豆、玉米和做好的麦饼。 在林子边缘,时润声其实还自己开了一小片没人要的荒地。小麦已经灌浆了,青青的麦穗拿火一烤,把外面的壳搓掉,吃起来又香又甜。 小缄默者平时完全不舍得吃,但他明天打算一股脑全带过来,藏在斗篷里面,让来自异乡的傀儡师用银线举着自己晃。 他们又在火堆旁多待了一会儿,时润声得以在这一小会儿里,尽情地看他想看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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