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盏砂糖水经了两个绝顶高手的手,到陆望安手里的时候还烫着。 陆望安接过只当是下头人上的茶,随手便放到了一旁,齐苍提醒:“相爷送来的,说务必盯着您喝净了。” 陆望安又挑了个压在淮南府台的一个小案子,案子确实小,但压得是有些久了,如今正赶上他正守株待兔,索性就给办了来。 当下,苦主正在堂下陈情,陆望安听得认真,还当时盖碗里是些温开水,揭开盖便一饮而尽。 喝到嘴里才发觉是一碗糖水,好浓,好难喝,但好歹是比兄长当时调的那杯好喝一点,虽然只有那么一点。 这案子审得接近尾声的时候,齐苍又过来回禀:“淮南王来了。” 陆望安派人以邹衍的名义放了求援的信号给了淮南王府,得知天子来此,陆琰是一定要来的拜见的,即使他可能已经猜到:邹衍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宴席怕打主意到了自己身上! 在淮南王的车架行至府台门口,正被熙熙攘攘的百姓拦住去路、无法行进时,鼓声再次响起,又有人鸣冤—— “下官状告淮南王陆琰,谋害朝廷命官!” 此语一出,四下哗然,大家都想到了前些日子淮南河上的一场闹剧,本以为淮南王手眼通天,已与左相私下和解亦或者寻了其他门路来了结了此事,若不然这几日里怎么没了动静? 原来,却是在等着天子前来做主了。 说来也是,若淮南王真的本事通天,又如何连他最亲密的下属邹衍都保不住呢。 陆琰听见了这声,但无所谓,小皇帝走的路尚无自己过的桥多,真在公堂之上对上,自己其实也是有些准备的,毕竟这几日他也未闲着。 他从容地打马车上下来,方露面,便被一队护龙卫礼貌地拦住了,“王爷,前面有请。” 陆琰从后脖子里头掏出折扇,唰一声打开,一面儿摇着扇子,一面儿胸有成竹地迈着八字步往堂前走。 围观的百姓自动让出一条路来,让陆琰大摇大摆地经过,见他这模样也直犯迷糊:他怎么这样自信,难不成今日只是简单走走过场而已? 不确定,再看看。 彼时陆望安还在审上一个案子,真不是什么大案子,就是你占我三分地、我偷你一头牛的案子,其实本是闹不到知府这里来的,知县就能办了,但关键是说了牛身上还藏着银子呐,金额太高便送到了知府这里。 可即使是这样的小案子,陆望安也认认真真地在审了。 他倒是好脾气、好样貌,但是后头那位总督瞧着吓人,旁边站的侍卫瞧着脸也是够黑的,两个平头小老百姓都没敢多耽搁,尚未审问几轮,便倒豆子一样将二人作为邻居、长长久久的恩怨给说出来了,最后一人打一板子完事儿。 这案子审的是没什么问题,问题就在于:后一个案子的嫌疑人陆琰到早了,杵在堂上当了半天百姓陪审员,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亲国戚跟着听了半天仨瓜俩枣、屁大的事儿。 陆琰心里是他娘的真不痛快,想骂人。 尤其是见陆望安对他这么大个亲王恍若未见,却对堂上这点儿屁事儿抽丝剥茧地审,他就更烦:真没见过世面,这么想断这种屁事儿案子,干脆去我庄子上,包准让你断个痛快! 待到上一个案子审完,陆望安才总算舍得抬头看他:“淮南王也来了。” 这话说的,像刚看见他来了似的。陆琰在心里骂了句:瞎吗? 心里骂完抓紧下跪,“臣陆琰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陆望安方才审小案子时认认真真,真到了这杀人害命的大案子了,反倒姿态闲适起来,支手撑起来了下巴说:“平身吧淮南王。” “谢陛下。” “方才有人击鼓鸣冤,言说你谋害朝廷命官,作为皇亲,想必淮南王对《大晋律》应也了若指掌,也定然晓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此事如按而不发,反显得皇家心虚,不若便当着百姓的面,给左相一个公道,也还你一个清白。你意下如何?” 这话说得倒是挺客气,陆琰还算满意,回道:“一切听凭陛下处置。” “可是......”陆望安又有迟疑,“虽说起来,朕为君,你为臣,但总归按照辈分,朕还是要喊你一声皇叔,此刻公堂上见,不违道义、似违人伦。” 陆琰心说,你这不是挺明白的?这么明白那还不抓紧把堂下了?把外头那群刁民撵了?一家人坐下来好好商量? 可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陆琰只能又跪下,“臣,惶恐。” 陆望安低头一望,虚抬了抬手,扬声:“来人,宣宗人令与肃亲王上堂。” 陆琰:“......” 直接叫上来不行?非得玩我这么一遭? 老贤王与肃王上堂后,被赐座分别坐到了陆望安的左右下首。 这场面真够大的,好事的百姓见状已经开始激动地搓手——要论鬼热闹,那还是得看人淮南王呐。 陆望安环视一周,对所有人的反应都很满意,包括但不限于:老贤王与肃王的认真稳重、堂外看热闹百姓的交头接耳,以及,脸色青白的陆琰的攥紧拳头...... 他忍不住淡淡勾唇,“既人已全了,宣原告。” 陆望安一拍惊堂木,令下之后,乌压压上来一群原告,方才击鼓的也在其中,一群人齐齐跪下给陆望安见礼,资历最老的一人扬声:“臣等,文渊左阁一十六人,诚请陛下为左相做主!” 而后是齐齐的山呼,“诚请陛下为左相做主!” 总之现在大家的目光都在堂上,无人顾及街上,傅旻便在个避人的地处撩着帘儿看,听见同僚齐齐下跪山呼,还真的很感动:好燃呀! 陆望安喊这些人平身。 但这些人比起陆琰又不一样,说让起身愣是没起,就跪着,接力一样地说明白了那夜的冤情,末了,还转身回头,对着外头的百姓,说:“彼时虽夜深,但淮南城内无宵禁,许多两岸的百姓也看见了这一幕。” 听得陆望安不断点头,是的,朕也在岸上,朕也看见了,朕还吓晕过去了。 “哦是吗?”饶是这样他还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传证人。” 很快,一群护龙卫推着傅旻上了堂。 经过陆琰时,傅旻还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并轻声叫了声“王爷”,似是在告诉他不要慌乱,仅仅走个过场而已,明日闹剧过后,淮南王还是淮南王,不会有丝毫变化。 看得陆琰是真的感动,眼眶都酸了。 尤其是他看见人苍白的脸色、发青的眼下,无力垂在两侧的清瘦手腕时,更是心都要疼碎了。 陆琰的眼神像是沾了浆糊,就这样死死地贴在了病弱的傅旻身上,并在之上不断地游走、深入,心里的那杆秤明显地已经歪了—— 前几日才见时,他还觉那年轻气盛的小哥更加顺眼,如今看来,还是这般英俊知礼、病弱解语的左相更合胃口! 陆望安在堂上看着,脸都黑了。 后面他见陆琰在自己眼神的威胁下一点不怵,反而随着师哥的缄默愈演愈烈,简直给他气得昏了头,以致于后头这案子怎么审的、走的什么程序、说的什么话,通通都不记得了,只在贤王、肃王和徐先启的顺畅引导下审完了案子。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左相被淮南王府的人所伤、几乎失去性命是不假,但无人看见是淮南王亲自行凶,自也坐不实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 庭审将休,陆望安着实是深吸了几口气才找回来了一点理智与清明。 傅旻看在眼里,还以为他身体不舒坦,心疼得攥住了轮椅扶手。 陆琰在傅旻一侧,见他如此还以为是毒发难受,便凑过去关切地小声问了句:“子怀,还好吗?” 傅旻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两只眼光盯着上头那位呢,察觉陆望安眼中浓浓的杀气,便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陆望安的眼神显然是已读不回,只点了下头另一人的名:“淮南王。” 陆琰跪下,“臣在。” “左相此番身受重伤、危及性命并非你亲自出手,自然无法坐实原告所说的‘谋害朝廷命官’之罪,然则,事发地点在你所有之画舫上,凶手也是你淮南王府侍卫,朕便责你一个御下不严与失察之罪,你可认了?” 御下不严,这不就是轻飘飘一个小惩罚,陆琰求之不得呢,“臣认。” “左相为我朝股肱、社稷栋梁,事关于其性命,自非同小可。便着:缴收凶船一艘,罚没白银三百万两,淮南王朝廷岁禄减十而又一,地方岁禄减十而又七。” 说罢,他问傅旻:“傅卿,如此惩罚你可还满意?” 傅旻挣扎着下了轮椅下跪,“多谢陛下为微臣主持公道。” 他听得都哆嗦,银子就够多了,还削了那么多岁禄! 朝廷岁禄倒是小头,其实就是减了点朝廷发的死工资,但这地方岁禄可都是藩王收进腰包的地方税收啊,若穷地方也就算了,淮南的税收有一半在淮南王手上,再削七成,可不是跟要了淮南王的命差不多? 这得是多少钱呀?我这位祖宗真是杀疯了! 陆望安又抬头问贤王与肃王:“宗人令与肃亲王以为如何?” 二人齐声:“臣等并无异议。” 虽说着无异议,但二人心里头也打鼓:真是怕陆琰狗急跳墙,明明今儿早上商量的时候,没说罚这么多啊,怎么到现在光白银就多罚了一百万两? 这是怎么了呀?陆琰明明表现还成呀。 最后,陆望安定定盯着陆琰,问:“淮南王,你可有异议?” 这话落地,外头的百姓已经开始喧闹了,指指点点的声音传来:还敢有什么异议啊?左相可给朝廷立了大功,这般能不能活命还两说呢?罚点钱再不乐意了?谁给的脸呢?有本事赔一个健康的左相啊...... 傅旻:“......” 感谢大家对我的赞美与肯定,但是我真的还能活。 这样诛心的话简直就是将陆琰架在火上烤,他咬着哑,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了一句:“没有异议。” 陆望安起了身,看得出来他虽收了这么多钱却仍不痛快,冷冷扔下句“退堂”便回了后院。 外面的百姓看着是一阵感叹:看,陛下是真的在意左相啊!这分明是要将人气坏了! 傅旻没空理会这样的揣测,眼神示意齐苍快些推着自个儿去找陛下,明月肯定是身子不舒坦了,才这样慌忙离场的! 半刻之后,二人便坐进了一辆车里。 陆望安体力消耗太大又饿过了劲儿,缩在傅旻怀里一阵儿阵儿地干呕。 这可给傅旻心疼坏了,当即擦了手,将牛乳糕酥掰碎了泡在茶水里,一勺一勺地喂给陆望安垫肚子。 好歹是胃里有了东西,稍微舒坦了些,见陆望安不再犯恶心,傅旻才问:“今儿要的是不是有点太多了?还有,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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