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失态的不止裴世子一个,太守府里同样有一个青年彻夜难眠,枯坐一夜。 什么担心边关将士,担心时局变动,不过是掩盖他私心的借口,他真正担心的另有其人。 是以今日听说裴世子将周永带到了周府,连忙赶了过来,按他的想法,是直接问裴世子,那姑娘的状况。 现在看来,倒是他多余了。 这姑娘被裴世子保护的很好。 眼见那道身影越走越远,几乎要走出长廊,杨止翊心头猛地一跳,这是最后一面了。 秦姝意听见一道温润悦耳的嗓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宛如这江南的三月烟雨,绵密而柔软。 “秦姑娘,保重。” 保重身体,也保重自己。 思来想去,一番话在嘴里来回打了好几个转,杨公子最后说出来的依旧是那句毫无特色的,“保重。” 秦姝意心中一动,转过身子,隔着面纱看不清他清隽俊秀的姿容,只微微福身。 “祝杨公子前程似锦,早遇良人。” 杨止翊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神色。 她最后还是明白了他的心意,只是这事情最后也落得个不了了之,世事不过是归于“缘分”二字。 裴景琛看到他艳羡的目光,远远朝他一拱手,神情中带着一丝强势。 “当初的秦姑娘,现在的世子妃,只要裴某还活着一日,便能保她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第74章 风吹过廊下丛丛的花枝, 青年的身影修长挺拔,身边的少女抬头望他,露出幕篱下秀美的面容。 杨止翊忽然心中一空, 又觉得久悬不决的心落了地。 男子露出浅浅的笑意,拱手长揖, 只余挺直的脊背, 他郑重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必祝福情深似海、白头偕老;不必祝儿孙满堂、家族繁盛。杨止翊真正想求的, 也不过是这位初见便惊为天人的姑娘能够平平安安。 他相信裴世子能做到。 他愿意守在扬州,哪怕终生不娶、孑然一身。 裴景琛深深地看了作揖的男子一眼,并未多言, 只牵起了秦姝意的手,转身离开。 现在不过清晨,周府不在热闹地界, 是以府外只有寥寥几个行人。 秦姝意察觉出他情绪低落, 解释道:“我于杨公子, 是阴差阳错的陌生人;杨公子于我,更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没有的人。你很介意么?” 裴景琛闻言, 将她扶上马车, 跟着坐到她身边, 低声道:“不是介意。”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眉头微皱, “我只是在想, 若是自己晚些遇到你,抑或是当初不够坚定果决, 你是否已然嫁作旁人/妻?” 他一面劝着秦姝意不要为生魇里的迷境所困,另一面却早已深陷生魇之中, 那样痛苦的体验实在是太过真实。 彷佛他真的经历过一次,眼睁睁地失去她。 所以哪怕二人成亲后,他却依旧恐惧。他畏惧突如其来的死亡,畏惧眼前的人抛下他,更害怕眼前这美好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美梦。 看着他眸中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秦姝意不自觉地垂下眸子。 裴景琛方才的话让她想起了那些尘封起来的过往,只是晚了一步,她就嫁给了萧承豫。 世事莫测,如今杨止翊的晚一步,又何尝不是裴景琛上一世的晚一步呢? 哪怕到现在,她心中也始终存有一个未解的疑惑,为何这一世的轨迹会与上一世大相径庭。 关于自己的部分,她心中清楚,是凭着对上辈子那些琐碎的记忆以及梦中情景的复现,她才有了所谓的“未卜先知”。 可是眼前的人,怎么也同前一世完全不同?他提前回了京城,二人相遇,产生了交集,自此他们之间就像不知不觉中牵了一根线。 冥冥之中,愈发紧密。 秦姝意明白,眼前的人并没有前世的记忆,那么她心头的疑惑又该作何解释呢? 裴景琛还在等她回答,看见这姑娘沉思片刻,颇为认真地答道:“若你晚一步,若旁人以我血亲性命相要挟,我确实会嫁给别人。” 青年心头蓦地一跳。 秦姝意又道:“还好,你没有晚。” 他既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时刻卡的正好。 这就足够了。 裴景琛的心跳得飞快,眼前却蓦然出现另一个声音。 是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听音调颇像那个在她身边侍候的秋棠。 秋棠哭诉道:“世子,我家小姐尸骨无存啊,葬身火海时阖宫竟没有一个人赶去救!小姐是活生生烧死的,她最怕疼了.....” 电光火石的一瞬,他的耳边又恢复寂静,彷佛刚才听到的哭泣声只是错觉。 青年面色凝重,只是无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的眉眼鲜活,面庞白皙,在阳光下还能看见细微的毛孔,笑起来周身的冷意消散,只余嘴角的梨涡一荡一荡。 她明明是活着的,那他听到的又作何解? 难道是自己心中的恐惧反衬到了现实中么? 秦姝意抬头正对上他疑惑的目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脑海中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忽而笑道:“我说过,待盐引事了,就将事情始末告知你。” 裴景琛被她的话拉回思绪,眉头舒展,轻声道:“若是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少女坐直身子,眸中染上一丝无奈,“不过是一个梦,有何不能说?” 她只能以梦做筏子,遮掩自己是转生之人的事实。若是真的身份败露,她的情况只会更加举步维艰,更会变成众人眼中的怪类。 天生异端,会被架上刑场,活活烧死。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在郑淑妃筹办的宫宴上落水后,却被三皇子救起,我喜欢上了他,更恳求父母答应了和萧承豫的婚事,嫁进了王府。” “看起来似乎也算得上一桩佳话。”少女的眸光发散,似在回忆往昔,又无奈地笑了笑。 “我父兄都是国之栋梁、朝廷砥柱,哪怕他们没有结党之心,可是我的出嫁就是最好的佐证。”秦姝意转过头,直直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她的语调很轻,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在梦里,陛下至死也没有立储,父兄为了我,费尽心力、背着恶名助萧承豫坐上了皇位。” “可是新帝登基的第一件事,却是抄斩我的母族。”少女轻叹一口气,语调依旧平缓,“我的父兄被斩首,娘亲吊死狱中,秦家上下百条性命,血流成河。” 她不再说话,沉浸在回忆之中。 裴景琛望着她,轻声问道:“那你呢?” 那没有被提及到的,抑或是被刻意忽略的,她自己的结局。 秦姝意的表情僵了一瞬,指了指自己,“我么?” “我被贬妻为妾,以罪妃的身份打入冷宫,饮下鸠酒后放了把火。”她的嗓音平平,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甚至能称得上轻松地补充,“最后死了。” 闻言,裴景琛却久久不能平静,葬身火场,她的话阴差阳错之间,竟与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重合。 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却捏不住头绪。 “所以,你想杀了萧承豫么?”青年静默许久,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秦姝意点头,低声道:“不仅是他,还有那些落井下石、为虎作伥之人,我也要杀。” 良久,裴景琛说道:“赵氏余孽,毕竟牵扯到了前朝,你......” 他以前拗不过她,事到临了总会软下心思答应;可是现在,他比谁都清楚,前朝旧事不同以往,若是一脚掺和进去,指不定会落得个怎样的结局。 想劝眼前的人,却苦于进退两难。 裴景琛见过她失态的模样,也了解她心中的笃定。这虽然只是个梦,可她却不知受此折磨多久,这是卡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也是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 若不了结,她会如何? 是以裴景琛及时住口,不再往下说,转了个话音道:“你要小心行事。关于当年的旧事,我已让成均去找了一个说书的老翁,兴许回京之后,能佐证一二。” 秦姝意最初决心来扬州,也是为了梦里那位知晓萧承豫身世的老翁。如此看来,裴景琛确实比她察觉得更早,这几日派成均出去,也是有此事的缘由。 既是夫妻一体,她现在也没有那些愧疚的纠结,只点头道:“好。” —— 风平浪静,江面上波光粼粼,日光洒下来宛如飘了一层碎金,两岸是青翠的群山,时不时闪过振翅的飞鸟。 已经坐过一次船,加上这次提前配好的药汤,秦姝意并没有晕得太厉害,瞧着比上次精神了许多。 上次来只是两只船,几个恒国公府的亲卫,这次却来了一队东宫的亲卫。 秦姝意心里清楚,想必是收回盐引的风声已经传到了临安,裴景琛与太子关系紧密,若是高宗没有特意派人接应,那么从东宫拨亲卫倒也在意料之中。 至于这亲卫的作用,自然是为防暗杀。 他们在扬州还算平安,只有一个周永在宴上下药,却阴差阳错被秦姝意截断;扬州的毒计没有成功,临安的人自然着急,恨不能杀之后快。 昨日里已经遭了一波刺杀,来的刺客并不多,用不上裴景琛和成均出手,已然尽数被反杀。 这一波未成,下一波应当就是京郊了。 秦姝意能想到的,裴景琛自然也有打算,兼之东宫里的亲卫俱是忠心耿耿,故而两个人都没有将这意料之中的刺杀放在心上, 水路顺风,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到了京城,众人下船骑马,不过半刻钟,周边的林子就发出了异响。 来者与之前的刺客别无二致,想必是临安的人也等不及了,派来的杀手竟是之前的好几倍,刀刀俱是冲人性命。 秦姝意早退到了不起眼的林中,好在她身形娇小,刀剑相交,刺客和侍卫扭打在一起,无人注意到她所在的角落。 少女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只冷眼看着不远处的战场。忽而一个刺客被踹翻在地,整个人倒向她所在的方向,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迅速爬起踉踉跄跄往这边跑来。 与人近身搏斗,她的短刀并不占上风,况且不难看出,对面的刺客也是个身上颇有些功夫的练家子,秦姝意额上渐渐流下汗珠,应对的十分吃力。 眼前蓦然银光一闪,见她抵挡,刺客神色更加狰狞,手上的力道用了十分,左膝微曲,就要向着姑娘踢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后投下一道阴影,随即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只余插入后心的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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