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已成舟, 随遇而安, 亦是他人生处世之道的准则之一;若非如此,只怕他早就淹死在众人的唾沫里。 此事若是放在半年前, 秦姝意必然会理解。二人是相隔甚远的陌生人时,她尚且要护着自己的血亲, 看他自然百般不顺眼。 可是她现在只知道,眼前的人是她的夫君,是无数次救她于水火的恩人,也是历经磨难后仍然想要与他携手的心上人。 少女眼眸沉静,温声道:“抱歉,我做不到。” 裴景琛一愣,又听她缓缓说道:“我做不到对别人诋毁你的话恍若未闻。想来这世间也没有哪个鹣鲽情深的妻子,能任由旁人咒骂自己的夫君。” 秦姝意绕过裴景琛,向浑身是血的周永走去。 “逆贼府里逃出来的家仆,有什么脸在此大放厥词?天底下有节义者,自然会选择殉主,有谁会只身潜逃?分明是,心中有鬼。” 周永忍痛朝她嘶喊,“闭嘴,贱妇!你懂什么!” 秦姝意站在他面前,毫不费力地抽出他肩头的刀,压低声音道:“活了这么久,你还是第一个敢这样骂到我头上来的逃奴。” 短刀瞬时扎入周永高吊起来的左手,血肉模糊。 “再敢乱说,我便割了你的舌头喂狗。”少女看着盈盈不可一握,现在却似换了个人,眉宇间戾气极浓。 她确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面是因为这人针对裴景琛设下如此下流的毒计;二来也是因为眼前的正是前世那场祸事中,推波助澜的人。 倘若没有这些为虎作伥的小人,尚书府何至于满门北灭、血流成河? 裴景琛只能看到少女削瘦的双肩,瞧不见此刻她脸上的神情,却也默契地没有上前劝阻。 她鲜少这样动怒,如今发泄出来亦不失为一件好事。 周永眼神中淬着恶毒的光,身上没一块好肉,却还挑衅道:“有本事就杀了我啊!若是让皇帝知道你们夫妻二人滥用私刑、逼打上交盐引的商贾,届时被凌迟的自然另有其人。” 秦姝意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听他说完,只觉得像是听了个无关紧要的笑话,荒谬至极。 她勾起唇角,反问道:“盐行当家还真是唱戏唱上瘾了,现在竟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抛之脑后了吗?可是,听说您每年五月还会去秦州祭拜。” “我说的对么,赵永?”少女适时止住话头。 赵永的呼吸微重,眼神渐渐放空,冷嗤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有种的现在就杀了我,你还想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威胁我吗?” 秦姝意却笑出声,“赵老板一心求死,其原因不过有二。” 赵永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彷佛能烧出一个窟窿。 “其一,赵老板极怕刑讯逼供时的疼痛,不过依我看,赵老板钢筋铁骨,方才火钳、短刀之下尚可喘着一口气,想必也不是胆小怯懦之辈。” 少女的相貌娇艳,却总是带着一股清冷的风姿;如今抿唇轻笑,愈发显得俏丽起来,整个人也带上了鲜活气,宛如月宫仙子落了地。 她饶有兴味地补充,“至于其二么?” “那就是赵老板此番行事是受他人所托,至于发号施令的,自然也就是你那没露过面的主子。如今事情败露了,你却妄图以激将法对付我和世子,无非就是为了让你的主子安心。” 一字一句,少女语调虽轻,可是神情却十分笃定。 赵永果然眉头一皱,不知想到了什么,剧烈地挣扎起来,圈着手脚的锁链啪啪作响,宛如恶鬼的低号,状若疯癫。 他突然冷笑起来,“此事从头到尾,就是我一个人在谋划,哪里有什么帮手和主子?裴世子要夺我发财的东西,我焉有任他欺辱之理?” 秦姝意眉眼染上无奈的神色,摇了摇头,“这样肤浅的由头,若是这扬州本地的盐商来说,还有几分信服力。” “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你,”她直视着面前的人,意味深长地说:“你姓赵。怎么,现在还要为你身后的人瞒着么?” 赵永彷佛听不见她说的话,沉默不语。 “其实你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秦姝意转身走向站在不远处的裴景琛,话却是对着身后的人说:“反正这位宁娘娘现下亦是自身难保。” 她恍若不在意的话音刚落,身后的锁链声又响起来,赵永拔高声音追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秦姝意却只是笑着看他一眼,并未答话。自这人耐不住担忧的心绪开口,就注定露了最大的马脚,但没得到宁婕妤确切的消息之前,他也不可能会自寻死路。 故而她站在裴景琛身边,笑道:“走罢。” 裴景琛方才静默无声,看她三言两语将赵永整个人的精神吊了起来,只觉得她这个性格倒不像家养的狸奴,反而更像是生长于山野之间的狡黠灵狐。 待走出暗室,他才问:“早饭吃过了么?” 秦姝意也是一怔,然而很快反应过来,遂清脆答道:“吃过了。” 有许多话,在他们二人之间从来不必多说,譬如问她为何会过来? 裴景琛心里清楚,日久天长,他们之间的情谊只会随着时间的累积愈发深厚。 今日见到她,天知道他有多害怕。他怕极了,唯恐这姑娘是因着昨晚的事,来兴师问罪。 幸好她没有,她依旧镇定从容,甚至不再避开他,今日直接在他面前审问起了犯人,娴熟地使用着攻心的伎俩。 裴景琛垂眸,身边的姑娘重新戴上了幕篱,整张脸遮在轻薄的白纱之下,只余一道窈窕身影,他又看不见这人的神情了,心头惴惴。 “你若是不开心,莫要憋在心里。无论是打我骂我,我都受着,绝无半句怨言。” 秦姝意疑惑,反问道:“我为何不开心?” 青年神色局促,耳尖微红,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微的沙哑,“昨夜的事,你若是心中悔恨......” 单说了这两句他就没再继续,心头直如刀绞。 昨夜说不让秦姝意后悔的是他,今日心先软下来的人,也是他。 原是因为这事,秦姝意心中了然,掀开幕篱一角,郑重道:“那你后悔么?” 裴景琛答得毫不犹豫,“自然不悔。” 天边朝阳挂在院墙那一角,如金子般细碎的光映射在少女的眼中,那双娇俏的桃花眼微弯,颊边梨涡里也漾起笑意。 “你情我愿的事,怎么会后悔呢?” “你情我愿”四个字在裴景琛的耳边炸了雷,分明是白日,身体里却叫嚣着与昨夜别无二致的高亢欲望,是喜悦。 那酒的药效已经过了,现在的秦姝意比谁都清醒,她说的话与昨日不同,她是在认真剖白“两情相悦,你情我愿。” 下一秒,他微翘的唇角定在脸上,感知着唇上突然贴着的温度,一时之间头脑空白,只僵直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秦姝意踮起的脚又落地,笑盈盈望着他。 唇上的兰花香渐渐散去,素来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裴世子此刻却实在不知道该作何态度,怔怔地发愣,那瞬间他竟觉得这都是在做梦。 太美好了,彷佛下一秒就会碎掉。 直到这姑娘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怎么呆啦?” 熟悉的香味,熟悉的声音,幕篱之下藏着的也是熟悉的面容。 裴景琛回过神,将她搂进怀中,声音听不真切,“像做梦一样。” 秦姝意眼尖,正好瞥见一道站在长廊花枝下的颀长身影,连忙挣开他劲瘦的胳膊,乖顺地站在裴景琛身后。 廊下的人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亦不知看到了多少,他怀里抱着几本缝线书册,彷佛只是无意间路过的客人。 就算是要出府,也免不了得从长廊下穿过,裴景琛带着秦姝意向那人走去,他唤道:“杨公子。” 只是喊了一声,却并没有追问其他的,言语之间已经给足了这位杨公子的面子。 杨止翊只穿了一件素白云纹直裰,眼下露出一圈不明显的青,俊朗的面庞上并没有被抓包的羞窘,看上去倒颇有几分隐于世外的淡漠姿态。 他捧着手中的册子,主动解释道:“禀世子,这是扬州九家盐行自开业以来的所有收支记录。” 说罢,又从袖中拿出一沓纸,递到青年面前,“九家盐行分属周、吴、李三家。其中周独占五家,吴、李各占两家,故而朝廷初始所发盐引为三份。” 裴景琛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没接递过来的那些东西,轻笑道:“我记得同杨太守说的是,后日?” 杨止翊的动作却丝毫不慌,抬眸定定地看着他,“家父糊涂,不知晓时局紧迫之理,况且如今变故丛生,这些东西拿出来的越早越好,不是么?” 这下连秦姝意也透过幕篱打量着对面的男子。裴景琛素来气势外放,兼之在西北作战多年,故而通身气质是分外明显、压得人毫无回击之力的盛气凌人。 可是这位杨公子却不同,从前她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公子哥,现下也不由得侧目以待。 他是在细密的烟雨中长出来的人,便毫不意外地承袭了这片烟雨江南的温润与内敛。可是细雨淅沥,若是久而不停,焉知不是另一种威压? 如今更是如此,分明是一件好事,偏偏被这两人莫名其妙弄出对峙的气氛。 察觉到身侧少女的目光,裴景琛不再迟疑,果断伸手接过了那一沓纸,面上表情毫无波澜。 “想必杨公子来之前,已经提前翻阅过所有的账本,里面也不会有其他的问题。裴某既奉旨收盐,自然也是只收盐引。” 男子只是点了点头,让开路。 青年带着少女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细微的风,风中还夹杂着花木和清晨空气的清香。 杨止翊转身,目光停留在那道戴着幕篱、脚步轻快的少女身影上。 眼前彷佛又出现方才这姑娘踮脚去偷吻青年的模样,只是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两人却都红了耳尖,比这世间所有的情景都动人。 他又想起昨夜父亲回府后颤颤巍巍的样子,仿佛见到了极可怕的事,多番打探,这才问出了事情的始末。 父亲一面感叹这小厮生死难料,一面庆幸自己没有掺和进周永的局中,一面后怕恒国公世子手段狠戾,在包间里几乎活生生将人掐死。 旁人都不知道那小厮的真实身份,他心里却清楚,那是裴世子的爱妻,自然那般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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