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意的眼前露出青年熟悉的面容,缓缓站直身子。她并没有说话,心里却清楚,待回府后还是不能生疏刀法,如今遇上个难对付点的,几乎命丧于此,实在是危险。 裴景琛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一圈,没有见到伤口,这才放心。 不过片刻,身后的战场已然恢复了平静,地上倒了一大片尸体,还躺着好几个东宫的亲卫。 秦姝意看着眼前的情景,轻叹道:“接下来怎么办?回京之后若是陛下问起……” 她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身旁人压抑的闷哼。转头去看时,刀尖已然插到了青年的右肩处,流出汩汩的鲜血,血珠浸透了他的衣袍。 裴景琛道:“这就是交代。”
第75章 零散的血珠滴在地上, 四周静寂无声,秦姝意却只觉得刺眼,千言万语被堵塞在喉咙口。 良久, 她掏出袖中的素帕,覆在伤口之上, 一面打结, 一面低声问:“就没有别的法子吗?” 裴景琛目光落在她翻动的洁白手腕上,兀自笑了出来, “你明白的,这是最有力的佐证。” 身居高位者,哪个没有四面八方的消息网?更罔论是高宗这样稳居皇位三十载的帝王, 扬州的一举一动只怕早就传到了京城。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在臣属如日中天之时高枕无忧,如今的裴家更是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高宗至今仍对国公府沉着一口气, 其一是因为裴皇后挡的那一刀, 生死之际最见人心。 至于其二, 也是因为恒国公及其子从未居功自傲。恒国公镇守边关,除去年关鲜少回京, 裴景琛虽出自簪缨世家, 却自小就明白收敛锋芒的道理。 但是这次他行事确实不同往日, 雷霆手段初显, 难保高宗不会猜忌。 自上次的信送来之后距今已经快一个月了, 没有雍州的消息, 秦姝意就在他身边,却被人下药。 裴景琛恨极, 只想速速了结。 虽则秦姝意及时拦下,留住了周永的一条性命;然而动用私刑这件事也是板上钉钉, 兼之那晚对那群盐商官署的恐吓。 倘若真的有人拿这些事做筏子,于他们而言不利。 回京之后免不了又是一番口舌仗,思来想去,他自己挨一刀是最有说服力的法子。 御令在身的巡盐使如今既然身上挂了彩,无论是皇帝,还是那群别有用心的人,都说不出什么指摘的话。 青年抬眸,“放心,伤口不深。” 秦姝意蹙眉,看向那道伤口,却实在说不上高兴。 他的顾虑,他能想到的艰辛,她又何尝不知道?可是再艰难,她也不想让裴景琛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他不该这样。 “先去叶伯那里包扎一下吧。”她轻声提议。 裴景琛颇有几分心虚,自是对她百依百顺。 回到马车里,放下车帘,秦姝意却觉得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合上双目,眼前浮现出来的是他滴血的右臂。 她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青年掩在阴影下的一张脸,车厢内略有些灰暗,瞧不清他的神色,但秦姝意却能清晰地勾勒出他的眉眼鼻唇。 车轱辘轧过平缓的地面,一路无恙。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隐隐传来热闹的人声,守门的士兵并未掀帘,只是看了一眼随行侍卫递上的玉牌,自是恭恭敬敬地放行。 车外的声音愈发热闹,车轮滚过青石砖面。 秦姝意心中了然,这是进内城了,掀帘一看,果如所料,只是走了半旬,却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坐在一边的青年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愣愣地出神,像一尊已然石化的神像。 唯恐车夫没记清楚,秦姝意又掀开半边帘子强调了一遍,“先去济世堂,莫要走错了。” 听到车夫肯定的回答后,她才放心地落了帘。 这番动作前前后后,竟丝毫没有影响到入定的青年,他整个人罩在阴影下,目光空茫。 少女蹙眉,定定地看着他的脸。 青年神色平静,看上去确实只是有些发怔,可是若是目光下移,就能看见他发白的指尖。 他又听见了那些杂乱的声音,与上次秋棠的哭诉不同,这次的声音很像是秦家父子。 “我父子二人早做好身首异处的准备,只待反贼斩于马下时,阁下能保下贤妃娘娘一命。” “殿下,我妹妹是全临安最好最好的姑娘。” 一句接一句,字字泣血,语调不大,却声声都要震破他的耳膜。 他的眼前一片空茫,只有耳边的声音真切,字句全是在恳求。 隐约只见,他竟觉得这人就站在自己对面,对他说出这些话,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在这样和煦的春日惊出了一身冷汗。 衣角忽地被人拽了拽,裴景琛猛地回神,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庞,喉咙一紧。 “裴二,你怎么了?”秦姝意疑惑地问。 青年被攥紧的手指传来尖锐的痛意,他勉强扯出一抹笑,轻声道:“没事。只是近日总觉得耳边有些杂音,想来是没休息好,一会让叶伯开帖安神药就好。” 听他这样说,秦姝意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想到最近事情确实繁杂,扬州收盐虽只半旬,却也是变故丛生,故而也没有追问。 “下次别这样了。”少女的头歪在青年的肩上。 裴景琛将她揽过来,并没有说话。 —— 如今还不过午时,济世堂中亦是一片祥和,只有坐堂的学徒和寥寥几个病人。 后院,一个神采奕奕的长者正在晒着草药,圆形竹篦里的草药种类繁多,进院扑鼻而来一股浓郁的药草香。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的动作一顿。虽没有转身,却似乎已经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你来做什么?” 裴景琛未答,拱手行了一礼,只唤道:“叶伯。” 二人就这么对峙着,却都默契地不再说话。 青年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老者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拨弄着竹篦中的药草。 “叶老大夫,我们来治病。”少女清脆的声音突兀响起,不卑不亢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来叶伯也不会赶求上门的病人。” 裴景琛却拉住她,眼神示意她勿要再说。 秦姝意看到他略有些愧疚的心虚神色,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觉得怪异。 明明他们二人是亲密无间的长者与小辈,怎么如今看起来却像生了龌龊? 恰在此时,老者也正好将竹篦中的药草全都翻了一遍,闻言余光看了少女一眼。 “老朽行医三十载,自然也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叶伯的眼眸宛如一汪深潭,沉声道:“秦丫头,你血气不足,却肝火旺盛,且先去外堂切脉吧。” 这是要将她支出去了?秦姝意心中更加疑惑。 但叶老大夫说完后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一边的裴景琛也是敛下双眸神色,没有解释。良久才抬起头,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 转眼间,内院中只留了一长一幼两个人。 叶湛打量了裴景琛一会,目光落在他肩头已经将素帕染红的伤口,伸手去竹篦中拿了几株草,沉声道:“进来。” 门被关上,老者端起炉上滚烫的热水,倒入一旁的银盆中,又扯了一块白帕,径直放到水中,拧了一把又一把,面不改色。 裴景琛跪在厅中,不发一言。 老者将洗好的白帕搭在身后的木架上,轻叹道:“世子,你这是何必呢?” 裴景琛垂眸,轻声回答道:“叶伯,这一切都是我自愿,与她无关。” 叶伯直直地望着他,眸中却是一言难尽的神色。 “我同你说过,生魇之人是遇劫,断得越早越好,可你们如今在作甚么?还偏偏成了亲!” 裴景琛任由老者发泄,表情依旧沉静,突然问道:“叶伯,这世上真有所谓的劫数么?” 他的目光忽而变得空茫,“既然是劫数,自然是遇到了才有化解的方法。若是一味躲避,又去哪里寻找破局之法呢?” 叶老听完他说的话,愣了愣,随即轻声斥道:“你这是歪理!” 他一面捣着罐中的草药,一面反驳道:“生魇之后,你们若就此各分两路,自然是平平安安;可你们偏要逆常理而行,自然是会被反噬。” “可我不在乎。”裴景琛眸光渐渐聚焦,沉声道:“叶伯,我不怕所谓的劫,也不怕什么天道轮回,更不怕反噬。” “我只怕,晚一步。”他的尾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皱眉道:“在生魇中,叶伯,我看见了自己,只晚了一步,我眼睁睁看她嫁给旁人,磋磨一生。” 生魇中的两个人是相连的,既然他见到了,那么秦姝意自然也会看见那些场景。 所以她在扬州同他说起的梦,也是生魇中看见的吗?婚嫁后,那样惨烈的结局。 裴景琛忽而转了个话音,“那样的痛实在是太真实了。所以叶伯,就算生魇中看到的都是假象,我也不敢赌,更不能冷眼旁观。” 叶老大夫微怔,将药汁倒在碗中,沉声开口。 “自你和秦丫头成婚以来,我这把老骨头便整日整夜地后悔。我早看出来你对她有意,一开始便应该将生魇的风险全告诉她,省了你现在这样作践自己。” “就算您彼时说了,又能如何呢?”青年低声反问。 叶老大夫拿白帕的手一顿,又叹一口气,“是啊,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啊。” 裴景琛解释道:“或许您说了以后,她会躲着我、不再见我。可是叶伯,穆王从不问她意愿,只想着利用尚书府,日后也是水深火热。” 他的话音顿了顿,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还活着,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逼入穷巷呢?” 他依旧跪在地上,合上双眸就能回想起生魇中那样痛彻心扉的情景,每一个片段都在绞着他的心脏,蚕食着他仅存的清醒意志。 叶伯并未喊他起来,而是半蹲在青年身边。待看到包扎在他右肩上的素帕时,心中一动,还是拆了下来,重新换上浸着药汁的白布。 “秦丫头待你倒也算上心。” 此话一出,裴景琛的兴致眼见着高昂了许多,笑吟吟开口。 “叶伯,此生能娶到秦姝意为妻,我只觉得是自己百世修来的福气。每每想起,都觉得如一场幻梦。” 叶伯嗔他一眼,打了最后一个结,语调里颇为嫌弃,“瞧你那个不值钱的样子,哪里像在边关待了十年的少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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